至少張平是這樣覺得的。
在袁飛飛離開半年後,張平不再尋她。他的生活恢複如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早,張平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在床上躺一會,然後起身穿衣,到院子裏的水缸邊,随便洗涮一下。之後吃早飯,吃過了早飯後去鐵房打鐵。
不過,再過一段時間以後,張平打鐵也沒有從前多了。因爲他發現他的開銷實在太少了,之前養育袁飛飛,他每天想辦法如何賺錢,送她去書院,給她買衣裳,買吃的。
現在袁飛飛走了,除了平日的飯食,張平幾乎找不到花錢的地方。
所以他每天有大片大片的空閑時間。
張平一直在回憶,不是回憶袁飛飛,而且回憶更早以前,早到他沒有見到袁飛飛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每天都做些什麽,爲何現在的日子這麽難過。
但張平仍然覺得,自己可以撐下去。
時間會磨平一切,終有一天,一切都會恢複如常。
隻是,在偶然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她。
那是一種深入骨血的習慣。
出門買茶時,張平從茶莊出來,總會不由自主地朝田素坊走,甚至有幾次,他已經把點心買了下來,才回過神自己走錯了。
然後回家,他把點心放到桌子上,接着做自己的事。但當他無意間回頭,看見桌子上的東西時,心口總像被人攥緊了一樣。他不喜吃甜,隻能将點心都扔掉。
做飯時,張平本想做饅頭,可做着做着就會變成面條。他站在火房裏,低頭看着這碗面。窗外照進幾束陽光,空中飄着淡淡的灰塵。
他一直看到面都擰在了一起,才下筷子吃。
每到這種時候,張平就會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也曾問過自己,恨不恨她。
但答案都是不。
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恨。
袁飛飛走後的第一個年關,裴芸來了。張平問他爲何不在家過年,裴芸隻淡淡地說,在家過也是一個人。
張平将他迎進屋,裴芸将帶來的年貨酒菜放到一邊,一擡頭看見桌子上的兩副碗筷。他一頓,轉頭看向張平。
張平沒有說話,裴芸沒有開口詢問,坐下同張平一起吃飯。
他們兩個人話都不多,安安靜靜地把一頓年夜飯吃飯,裴芸就離開了。
這是第一年,之後的第二年,第三年,裴芸依舊每年都來。
終于,張平問他,爲何堅持這樣做。
那時裴芸已經二十歲了,幾年裏,他将金樓打理得很好,生意場上的事,也慢慢學得通透了。
隻不過,他身上依舊帶着一股濃濃的書生氣,舉手投足之間,溫潤和煦,輕描淡寫。
張平将疑問寫在紙上,給裴芸看。裴芸低頭瞧了一眼,然後淡笑着道:
“那日我說過,會和她一起孝順你。雖然現在她不在,我也不能失信。”
張平點了點頭。
就這樣,裴芸一次一次地來陪張平過年。
又一個冬日。
張平在回家的路上,撿了一隻貓。
那隻貓還不足月,是隻雜毛貓,張平看見它的時候,它正躲在牆角裏半死不活。張平用兩根手指把它拎起來,貓又是扭身又是蹬腿,但力氣實在小的可憐。
那時已經是晚上了,張平借着月光,看着這隻沖他呲牙的小貓,忽然就樂了。
張平把貓帶回了家。
他先給貓喂了飯,貓太小了,撕不動肉,張平就把吃的全部碾碎,混着溫湯給它吃。等吃過後,他又打了一盆水,貓似乎怕得很,不肯進去,張平一隻手掌握住了它整個身子,給它洗了幹淨,又給它身上的傷口做了處理。
等折騰完這些,這隻貓早就疲憊得團成一團。張平把它放到床褥裏,然後一直看着。
太相似了。
那時離袁飛飛離開,已經過去五年。
從開始的焦慮,到後來的慢慢習慣,再到現在,張平已經不再常常想起她了。
甚至有時候,他猛然憶起那個名字,會有一種奇妙的恍惚感。日子過去這麽久,他已經漸漸記不得袁飛飛的容貌了。
袁飛飛更多的出現,是在張平的夢裏。
在夢境中,袁飛飛也隻是一個淡淡的剪影,站在他的面前,他雖然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卻覺得她一直在笑。
如今看着這隻小貓,把身子蜷成一團,埋在被褥裏睡覺。張平會有一種時光回流的錯覺。
當年,她也很小。
第一次見到袁飛飛,她還不及自己的一半高,給她洗澡,她就在盆裏玩水。
張平經常把她舉起來,她就在空中嘻嘻哈哈地叫喚。
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念頭,張平把那隻貓留下了。
小貓怕生,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滿屋子亂躲。張平怕它跑走,把屋子門窗關好,然後就看着那隻貓在角落裏沖他炸毛呲牙。
張平放松地蹲在小貓面前,朝它勾了勾手指。
小貓一爪子伸出來,撓在張平的手指上。
張平動都沒動。
過了一會,貓累了,就地趴了下來。張平拿來盛水的碗,放到小貓面前,小貓湊過去一點一點地舔。
關了十幾天,小貓終于認家了。
這隻貓不粘人,平時就在院子裏玩。張平給它做了幾個絨線球,時不時地逗逗它。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過去。
他不曾想到,袁飛飛曾經回來過。
一共三次,都是在馬半仙的忌日。
但袁飛飛隻在城外給馬半仙上了墳,并沒有進城。隻有一次,在袁飛飛離開後的第五年,袁飛飛不僅回來了,還進了崎水城。
因爲淩花。
淩花病了,染的是行當病。起初身上起了小疹子,她沒有在意,隻道是沾了些不幹淨的客人。可幾個月後,病情發作,幾天的時間,她就倒下了。
金樓爲她請了全城最好的大夫,來來回回瞧了好久,開了七八副方子,說最後什麽結果隻能看天意。
淩花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隻留了那個啞巴小豆芽在房裏照顧。
有一次,她從睡夢中醒過來,忽然問小豆芽今兒是什麽日子。小豆芽給她比劃完,淩花低聲道:“也快了……”
小豆芽不明白,淩花也沒有對他解釋什麽,隻告訴他在月底的時候,每天去城外山林裏等着,如果遇見袁飛飛,就帶她回來。
那次,還真的讓小豆芽等到了袁飛飛。
樹林裏,袁飛飛坐在馬半仙的墳包前,手裏拎着半壺酒。随口喝着,随手倒着。她已經二十有一,穿着男裝,身形纖長,眉目成熟。
離她不遠處,還有一個男人,面容很平凡,一雙凹深的眼睛瞧着有些沒神,下巴上有些胡渣。身材算不上挺拔,卻也精壯有力。他穿着一身短打衣裳,褲口紮得緊緊的,挽起袖子蹲在一旁看着袁飛飛。
這男人正是狗八。
小豆芽偷偷從林子裏摸過來,還沒靠近,狗八就開口了。
“出來。”
袁飛飛打了個哈欠,接着喝酒。
小豆芽從樹林裏出來,站到袁飛飛面前,袁飛飛喝得半醉,眯着眼睛看着小豆芽,然後笑了笑,道:
“我就說昨個眼皮跳得厲害,今天果然碰見了故人。”
小豆芽給袁飛飛跪下,拿手在地上寫字。
已經入冬了,土凍得硬實,小豆芽的手在地上使勁地寫,生怕寫不完袁飛飛就走了,手指頭磨破一層皮。
袁飛飛看了幾句,道:“知道了,今晚會去。”
小豆芽連磕了幾個頭,回去了。
他走後,袁飛飛轉過眼,正好看見狗八看着她。
“你要回去?”
袁飛飛道:“淩花病了。”
狗八冷笑一聲,“就因爲這個?”
袁飛飛懶洋洋地坐了回去,接着喝酒。狗八道:“你隻要得了空,年年都要回來。”
袁飛飛道:“那是上墳。”
狗八:“是麽。”
袁飛飛又往地上澆了一層酒。
狗八道:“你的那些買賣營生都在外省,回這來幹什麽。”
袁飛飛:“都說了上墳。”
狗八轉過頭。
袁飛飛喝完了酒,從地上站起來,路過狗八身邊,拉着他的領口,低聲道:“你想去哪,我都不管。”
說完,她松開手,留下臉色泛青的狗八,獨自朝山林外走去。
那天晚上,袁飛飛來到淩花床前,淩花病得很重了,身上的皮肉爛了大半,屋裏味道難聞極了。淩花看着袁飛飛,笑了笑,低聲道:“飛飛,我要死了……”
袁飛飛嗯了一聲,淩花咯咯道:“你也不哄一哄我,哪有這樣對病人的。”
袁飛飛看着淩花的眼睛,淩花現在憔悴極了,眼角也帶着絲絲的紋路,但是那雙桃花眼就算在這樣的情形下,依舊含情。
夜靜悄悄的,淩花的喘息有些費力,在空蕩的屋子裏顯得很突出。
“走不走。”袁飛飛靜靜道,“我帶着你。”
淩花靜默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吃力,邊笑邊喘道:“臭丫頭,你别逗我了。”
袁飛飛站在床邊,沒有說話。
淩花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會走的,我隻要死在這裏。我叫你來,隻是想再見你一面。”
袁飛飛道:“知道了。”
淩花道:“飛飛,我想求你一件事。”
袁飛飛:“什麽事。”
淩花:“你再留幾天,花娘死了會被扔進城外的亂墳崗,我不想去。”
袁飛飛:“好,我會給你葬在一處好風水的地界。”
“不。”淩花轉過頭,一雙大眼睛緊緊盯着袁飛飛,“我想留在這。飛飛,等我死了,你把我偷偷埋在裴府的花園裏,好不好。”
袁飛飛沒有說話,淩花從被子裏伸出手,手背上全是爛皮。她抓住袁飛飛的袖子,“我隻求你這一件事,你答應我。”
袁飛飛低頭看着她的手,道:“好。”
淩花這才松開手。
在袁飛飛走後,淩花叫小豆芽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小豆芽點了點頭,出去了。
在那之後,淩花掙紮地從床上坐起來,來到梳妝台邊,她沒有看鏡子,直接顫顫地将梳妝盒打開,還來不及拿一張紅紙,屋門就被推開了。
裴芸是從睡夢中被小豆芽叫醒的,他連鞋子都沒有穿,直接跑了過來。
“你真的見到她了?”裴芸大步走到淩花面前,握住她的手腕。“你真的見到了?她回來了?”
淩花被他攥得生疼,臉上卻還帶着笑。
裴芸神色幾乎癫狂。
“你快說!她是不是回來過,是不是回來過——!?”
淩花搖搖頭,輕聲開口道:“沒,我騙你的。”
裴芸怔住,他退後幾步,大口喘着氣,想說什麽,卻再也沒有氣力。最後隻道:“沒有下次。”說罷,他朝屋外走。
淩花看着他的赤腳,道:“叫人拿雙鞋子來吧。”
裴芸背影凄涼,一步未停,也不知聽沒聽到。
當晚,淩花便死了。
她單手拄着臉,就像是在梳妝台邊休息一樣。
袁飛飛在城外等着,将淩花的屍首撿了回來。後來又趁着夜色,和狗八一起,将淩花偷偷埋在了裴府的後院。
袁飛飛對狗八說:“你知道麽,我第一次見到淩花,就是在這裏。”
狗八嗯了一聲。
袁飛飛四下看了看,這院子并沒有太大的改變。裴芸似乎是一個守舊的人,當年的假山,花園,涼亭,現在通通還在。
她擡起頭,從院子的一處向上看,剛好能見到裴芸屋子的窗戶。
十二年前,一個小姑娘賣身到金樓。她偶然間看見老闆娘領着自己的兒子,從坊間走過。那個男娃看着一根剛剛抽芽的樹枝,笑着道了一句“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小姑娘聽不懂詩句的意思,卻牢牢記下了這句詩。
等到花娘分名字的時候,她站出來跟教娘說,我要叫淩雲。教娘說這名字聽着太硬氣,不好,小姑娘就說,那叫淩花好了。
小少爺生病,消息傳到了前面,小姑娘趁着教娘不注意,偷偷跑到裴府後院,在院子地大聲唱歌,想哄他開心,不過結果卻不好。她也知道了,後面的院子不能随便去。
可她也知道,有一個女娃,不僅可以去那個院子,還能随随便便待多久。她心智早熟,明白了其中道理。等那女娃問到的時候她便說,她心裏的那個人,差不多已經死了。
這一輩子,她最大的夢想,就是進去那個院子。
就算活着的時候不行,死了能進去也好。
從什麽地方開始,就從什麽地方結束。袁飛飛心想,也好。
這樣也好。
就像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