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急不緩地過着,袁飛飛給自己找到了其他的事情。
——那就是賺錢。
之前她也賺錢,那時是幫着張平賣東西。張平不能說話,在袁飛飛來家裏前,都是等着熟人上門,訂貨收貨。後來袁飛飛覺得這樣賣的太差,便幫他主動出去找買家。一來二去在街口的地方擺了個攤位,掙的銀子多了不少。
不過袁飛飛覺得,張平好似對錢财看得很淡。他除了喝喝茶,平時也沒有什麽開銷,多年下來也有了點積蓄。袁飛飛問過他銀子都藏在哪,張平随手指了指木架上的小盒。那盒子擺在木架上有些年頭了,外形舊得要命,袁飛飛根本都沒碰過。
“也不錯。”袁飛飛心說,“估計也沒有賊會去偷這麽個沾滿灰的東西。”
而現在,張平不知怎麽,做活做的也少了。袁飛飛催過他幾次,看他總是提不起興緻,後來也就不管了。
她見不得張平每天坐在院子裏喝茶發呆,就出去閑逛。後來逛得久了,她在外面也摸出了點門道。同狗八一起,做些市井上倒賣消息的小行當。
袁飛飛腦袋聰明,心思活泛,膽子又大。折騰了快半年的時間,崎水城裏裏外外讓她摸了個遍。
而與此同時,她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人往往便是這個樣子,心裏本來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被強行埋了起來,起初會覺得心口壓抑,生不如死。但慢慢就會發現,再重要的事,也是埋着埋着,也就淡了。
張平很少問袁飛飛爲何這麽晚才回家,袁飛飛也不會對他說明。就算是年關的時候,袁飛飛也隻是回來了半晚。
那次回家的時候,袁飛飛從外面買了點燈籠。推開院子門,她看到劉氏的背影。劉氏生得體态嬌弱,膽子又小,平時總是垂着頭不敢看人,那時她微微低着脖頸,站在張平面前,胳膊肘上挽着一個竹籃子,裏面蓋着布,正同張平小心翼翼地說着什麽。
然後張平接過了籃子。
袁飛飛從後面走過去,張平擡眼看她。袁飛飛對劉氏道:“大過年的,店裏這麽閑?”
劉氏攥緊手指,低聲道:“店裏、店裏不閑,妾身來送個飯食就走。”
袁飛飛哦了一聲,劉氏紅了臉,告辭離開。
袁飛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裏,然後轉過頭,看到張平正看着她。袁飛飛笑了笑,道:“送來什麽了?”
張平把籃子遞給她,袁飛飛接過來,看也沒看,随手扔到了一邊。
張平完全沒有料到袁飛飛的舉動,他下意識地一伸手,拉住籃子邊,轉了半圈又端在手上,然後詫異地看着袁飛飛。
袁飛飛道:“你還撿回來。”
張平放下籃子,想要比劃什麽,袁飛飛沒有看,燈籠放下,不鹹不淡地道了句:“找個空挂上。”然後便離開了。
張平從後面拉住袁飛飛的手腕,急急地比劃道——
【你怎麽了。】
袁飛飛沒有回答,一臉迷茫地看着張平。
“你說什麽?”
張平怔住。
那時,崎水城已經下過冬天的第一場雪,院子裏青色的地面已經鋪了一層淡淡的白色。袁飛飛穿着一雙精巧的棉靴——那是她自己買的,這幾個月裏,她賺的錢比張平一年都要多。
張平不懂袁飛飛的意思,他擡起手,又比劃了幾句。
【她來送餃子,你爲何要那般對待她。下次你若不喜,就告訴她不要來家中便好了。】
張平解釋完,看着袁飛飛。後者依舊是那副無知的神情。
“你比劃的什麽意思?”
張平深喘一口氣。
【你莫要再鬧了。】
袁飛飛搖搖頭,“看不懂,我走了。”
張平扳着她的肩膀,修長有力的五指緊緊扣着。袁飛飛轉過頭,皺眉道:“我晚上約了淩花吃酒,再不動身就遲了。”
張平看着她。
【今天過年,你不在家陪——你不在家吃飯,跑去煙花巷子跟花娘喝酒?】
袁飛飛打着哈欠,“都說了看不懂。”
張平神色一厲,揚起了手掌。
“哦?”袁飛飛驚訝地挑起眉毛,仰頭看着那隻寬厚的手,道:“你要打我?爲什麽打我?”
張平放下手臂。
這次,他像完全沒了力氣一樣,低歎了一口氣,沖袁飛飛擺了擺手。
“那我就走了。”袁飛飛離開了。
自那天起,袁飛飛一直持續着這種“看不懂”的狀态,整整半個月。
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袁飛飛在一股濃烈的酒香中起身,看見張平站在她的床前。
從他們分開睡起,張平很少來到這間屋子。所以袁飛飛看到張平的一瞬,愣了一下。
入了冬,張平還是穿着那件夏天穿的大布衫,□穿着長褲,紮了起來。他頭發半披着,一雙眼睛布滿血絲,像是很久沒有休息好了。
還不等袁飛飛開口問,張平已經擡起了手。
他的手勢很慢很慢,細看着,還有些微微的顫抖……
——【丫頭,你同老爺說說話吧。】
比劃完這句,他彎下腰,雙手拄在床邊上,緊閉上了雙眼。
張平神色平淡了近半輩子,那是袁飛飛這輩子見過他的,最接近哭的一次。
但袁飛飛終究沒有見到他的眼淚。
她不知張平喝了多少酒,在比劃了那句話之後,他就醉倒在了床邊。
袁飛飛坐在床上看了他一會,然後起身,把他拉上床,脫去了衣裳。
她把臉緊緊貼在張平的胸口,就那麽半覆着,也沒有再睡。
張平好像很久沒有洗澡了,身上汗味酒味混雜在一起,味道十分濃烈。袁飛飛閉上眼睛,順着張平的心口,一起一伏。
第二天,張平慌張地從床上下去,袁飛飛看着他,道:“老爺,你昨晚想說什麽。”
張平按住頭,搖了搖,然後離開屋子。
袁飛飛跟在後面。天色有些陰沉,見不到日頭。
張平快步來到院子的水缸邊,猛撩了幾把水。袁飛飛轉過身,穿好衣裳,出門。
那晚她又在外面待到很晚。回來的時候,張平點亮屋子的油燈,正襟危坐地等着她。
袁飛飛走過去,道:“這幾天,你總喜歡來我房間。”
張平鋪開一張紙,拿起筆,在上面寫字。
【從明日起,子夜之前,你必須回家。】
袁飛飛笑道:“你怎麽不比劃了。”
張平皺了皺眉,方唇緊閉。
袁飛飛把手裏東西放下,解開發帶,長發一水地落了下來。張平輕輕轉過頭。
“這我可說不準了。”袁飛飛邊換衣裳邊道,“我隻能答應你,若沒有閑事,會早些回來的。”
張平見她這麽說,也不好再說什麽,起身離開了。
袁飛飛聽見身後的關門聲,不知爲何,嗤笑了一聲。
盡管她嘴裏說的好聽,但她一整月下來,“沒有閑事”的時候實在是少的可憐。張平私下找過屈林苑商讨,屈林苑也不知道其中具體,隻說這是姑娘家長大了,通病。
張平想過許多辦法,給袁飛飛買肉,每天做她喜歡的面條,但袁飛飛很少回家吃飯。有時就算是回了,也是時辰太晚,吃不下幾口便放下了。
隻有一次,袁飛飛瞧着像是心情不錯,陪張平好好的吃了一頓飯。
飯桌上,袁飛飛對張平道:“老爺,你的親事如何了。”
張平正專心緻志地給袁飛飛夾菜,聽見她的問話,他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如何。
袁飛飛不鹹不淡道:“親事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總這副态度。”
張平放下筷子。
【你對成親感興趣?】
袁飛飛:“啊。”
張平低下頭,拾起筷子,又給她夾了快肉片。
袁飛飛道:“不喜歡我就幫你退了婚事。”
張平一直沒有看袁飛飛,他隻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那天過後,袁飛飛又不回家吃飯了。
終于,過去了一年多,在來年入秋的時候,張平對袁飛飛說,想把她嫁給裴芸。
袁飛飛的個子竄得老快,十四歲的年紀,細長的一條,已經比淩花高了。張平同她說這個的時候,她正在屋子裏算賬,聽完她頭都沒有擡,隻說了一個字。
“好。”
張平等了一年多,也沒有把屈林苑口中的女娃的“通病”等過去。他想用成親讓她開心些,但事後看來,他又做錯了。
在這一年的時間裏,張平隻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隻有袁飛飛願意,否則他不可能讓她看自己一眼。
他之前本以爲,他也可以哄好袁飛飛。因爲袁飛飛讨好他是那麽的容易。
可他錯了。
張平對袁飛飛說完這個消息後離開,袁飛飛停下手中的筆,看着紙面上記得密密麻麻的賬,半響笑了出來。
她放下筆,直奔金樓。
這一年金樓生意慢慢恢複如常,金家難得消停了一會。裴芸接手金樓,明裏暗裏被淩花幫襯着,也算是步上正軌。
他還是住在原來的院子,原來的房間,樓裏的花娘不得踏入。淩花因爲地位特殊,裴芸并沒有做過多的要求,但是淩花和他之間像是有種莫名的默契,就算裴芸不說,淩花也從不涉足裴府。
袁飛飛從樓下上來,在小厮的驚訝中推開房門。
裴芸正坐在桌子前看書,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
裴芸什麽都做不得,結結實實地被扇了這麽一下,頓時頭暈眼花,從凳子上載了下去。
門口的小厮吓得魂飛魄散,就要叫護院來,裴芸厲聲道:“閉嘴——出去——!”
小厮縮着頭關好門。
袁飛飛看着裴芸從地上站起來,左臉上紅腫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對袁飛飛道:“好久沒被你打了。”
袁飛飛:“感覺如何。”
裴芸挑挑眉,“還撐得住。”
袁飛飛:“你知道我爲何要打你。”
裴芸笑了,道:“當然知道,這都猜不到,我白同你認識半輩子。”
袁飛飛:“别想了,不可能。”
裴芸:“可不可能先不說,你吃飯了麽。”
袁飛飛看着他不說話,裴芸來到桌邊,指了指桌上的點心盤,道:“你餓了的時候習慣抱着手臂站着。”
袁飛飛走過去,拿起一塊點心放到嘴裏。她看了一眼裴芸放在手邊的書,冷笑道:“都做妓院老闆了,你還看什麽書。”
裴芸雙手放在腿上,微仰着頭看着袁飛飛吃東西。
“兒時我總想,隻要心志堅定,便可按自己的道路走。現在長大了,我才知道還有一個詞叫‘世事無常’。不過,我心底珍藏的東西,誰也不能奪走,命運也不行。”
袁飛飛半塊點心窩在了嗓子口,一股酸意湧了上來。這甜甜的糯米糕,越咽越難過。
裴芸站起身,抱住袁飛飛。将她的頭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哭吧,我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