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那是她一輩子裏,最爲溫和的一段日子。之後想來,她甚至會有種分外荒唐的感覺。因爲她找不到任何一個讓她溫和的理由。
那時她那麽年輕,那麽張狂,整個人就像一串赤紅的辣椒,又沖又辣。
可她偏偏就是溫和了下來。
每個回憶都有起始的地方。對于袁飛飛來說,那段日子的開始,就是她的那句——
“不管多久,我都等得。”
她的确等了下來。
從那日起,張平一切如常,可袁飛飛知道,他變了。
那種改變用言語無法說清,她與張平生活五年,還從沒有這種感覺。仿佛兩人之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高牆。布滿藤蔓,費力仰頭,都看不到頂。
不過袁飛飛也沒打算看。
張平如常,她比張平更如常。
就算是張平把堆放放雜物的偏房收拾幹淨,搬進去住的時候,袁飛飛都沒有說一個不字。她還站在一邊笑嘻嘻地問張平要不要幫忙。
然後就看着張平一臉沉郁地搖頭。
那時夏天還沒過去,張平搬着床闆,後背濕了一大片。袁飛飛蹲在一邊,沖他道:“老爺,再過不久就入秋了,等天氣涼了再搬吧。”
張平擺手,過到袁飛飛身邊坐下,拿起水壺大口喝水。袁飛飛道:“就這麽急。”
張平手一頓,随意轉了轉自己的肩膀,比劃道:
【沒急,正巧這幾天得空了。】
“嘁。”袁飛飛嗤笑一聲,道:“照你這個話講,那我們日日都是得空的。”
張平笑笑,點頭。
歇了一會,張平又站起來,接着搬東西。袁飛飛就盤着腿靠在牆邊看着他一趟一趟,來來回回。
于是,在夏日的尾巴裏,袁飛飛第一次與在這個院落中,與張平分開而眠。
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金家終于開始鼓吹花娘鬧事。淩花在屈家得到消息,事發的前一晚,小豆芽在外面放風,袁飛飛與狗八一起,把錦瑟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黑漆漆的屋子裏,錦繡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挂在上面,微微蕩着。袁飛飛看了一眼,道:“真像女鬼。”
狗八在一邊撿起桌子上剩下的糕點,放到嘴裏,随口道:“你見過女鬼?”
“沒見過。”袁飛飛:“想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狗八笑道:“含冤而死的女鬼,你怕不怕。”
“含冤?”袁飛飛沒有看他,隻低低地笑了笑。
狗八:“怎麽。”
袁飛飛道:“你若硬說她含冤,也不是不可。”
狗八:“她做什麽了。”
袁飛飛道:“什麽也沒做。隻不過是心有不甘罷了。”
狗八活動了一下脖子,道:“聽不懂這些女人家的事。走了。”
袁飛飛和狗八來去悄無聲息。到了外面,袁飛飛問狗八,“我叫你出來殺人,你怪不怪我。”
狗八樂了,道:“我怪你做什麽。”
袁飛飛也沖他笑了笑,沒再說話。
“倒是你。”狗八對袁飛飛道,“你一個小姑娘殺人,怎麽連臉色都不變一下。”
袁飛飛:“不知道。”
狗八悠悠道:“這若是讓張老爺知道了,還不打斷你的腿。”
袁飛飛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狗八連忙擡起手,道:“我玩笑的,你别當真,我不可能同張老爺說的。”
袁飛飛看着他,忽然笑了一聲,道:“知道就知道了,有什麽大不了。”
“……”狗八奇怪地看着她,道:“總覺得,你最近有些古怪。”
他們拐到狗八的老窩坐了一會,狗八從懷裏掏出其他的糕點,遞給袁飛飛。袁飛飛沒要,道:“你還真是什麽都不忌諱。”
狗八大口大口地吃,道:“我們這種人,還有什麽可忌諱的。”
袁飛飛靠在牆上。
小巷口是一豎的天,在一座角樓的黑影後,月亮露出了小半張臉。狗八吃了幾塊點心,偶然擡起頭,看見袁飛飛的側臉,一時怔住,嘴裏的點心都忘了咽。
袁飛飛轉過頭,挑眉看他。
“你瞧什麽。”
狗八臉一臊,低下頭。
袁飛飛蹲到他面前,輕聲道:“你總瞧我,做什麽。”
狗八退無可退,别過臉,道:“你讓開些。”
袁飛飛:“你瞧我,憑什麽讓我讓開。”
狗八轉過頭,與袁飛飛四目相對。他看見月光照在袁飛飛的右臉上,泛着淡淡的銀光。他心裏微微一動,扔下手裏的糕點,向面前的人抱了過去。
袁飛飛被他整個環抱住,動都沒動一下,她還是那句話——
“你瞧我做什麽。”
狗八生的長手長腳,加上身形消瘦,這樣一開懷,就像是拼湊到一起的竹竿子一樣。他在袁飛飛的耳邊道:“我說了,你别打我。”
袁飛飛:“我不打你。”
狗八道:“我瞧你好看。”
袁飛飛挑眉,“好看?你覺得我好看?”
狗八擡起頭,定定地看着袁飛飛,肯定地道:“好看。”
袁飛飛:“那,我和淩花誰好看。”
狗八想都沒想,“你。”
袁飛飛哈哈大笑,道:“小心淩花聽見賞你幾個耳刮子。”
狗八坐回去,靠着牆,全不在意道:“我若是能給她打到,也就不跟你混了。”狗八從地上撿起剛剛掉下的糕點,吹了吹灰,低聲道:“你與她是不同的。就算她爬到花魁的位置,風光個幾年,到頭來還是鬼命。而你……”狗八眼睛盯着手裏的點心,道,“飛飛,你是富貴命。”
袁飛飛呵了一聲,道:“張平最近都不怎麽幹活了,家裏眼看揭不開鍋,你說我是富貴命,我得請教一下我貴在哪。”
狗八道:“誰說富貴隻能是吃穿了。”
袁飛飛沒說話。
狗八轉頭看着她,道:“你見過火光麽。”
袁飛飛:“誰沒見過。”
狗八:“那你見過火光旁的飛蟲麽。”
袁飛飛看着他,狗八又道:“在我眼裏,你就像火光一樣。”
金樓發生命案,有人報了官,官府查封金樓,但任何蛛絲馬迹都摸不到。半個月後,金樓重新開張,淩花自然而然坐到花娘的位置,一時風光無限。
袁飛飛去問淩花,裴芸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淩花對她說,說他知道也行,不知道也可。
“拐彎抹角地做什麽,直說。”
淩花挪屋到了頂層,窗子一開,半個崎水城收入眼底,她在窗邊吹着風,笑道:“是我做的,他肯定知道。但是怎麽做的,他不知道。”
袁飛飛道:“他來問過你?”
淩花趴在窗口,道:“他哪裏會來。隻不過,他一舉一動,我都清楚就是了。”
袁飛飛坐在凳子上,環顧四周,道:“這屋子,比你之前的大了不少。”
“那當然。”淩花笑眯眯地轉過頭,得意地對袁飛飛道:“我花了大價錢,用香瓶把這屋子熏了整整三天,你聞聞,是不是沒那女人的騷味了。”
袁飛飛伸出一根手指,對着屋上的房梁,道:“她就死在這。”
淩花往上瞥了一眼,袁飛飛冷笑着看她,道:“她死的時候瞧着怨氣得很,你不怕她做鬼來找你。”
淩花看着袁飛飛,道:“你怕麽,你動了手呢。”
袁飛飛道:“不怕。”
“我也不怕。”淩花道。屋外面是青黑色的夜,風吹進屋子,帶起她鬓角黑絲。淩花語氣清涼,不帶半分猶豫。
“飛飛,生生死死,本就是一場夢。今天我殺她,明日别人殺我,都是一樣的。”
袁飛飛“我還以爲你會怕鬼。”
淩花一笑,道:“做人的時候我不怕她,做了鬼,更沒怕的了。”
那天,淩花和袁飛飛喝酒喝到很晚,最後兩個人都醉了。淩花抱着袁飛飛,不住地輕輕喘氣。
“飛飛,你待我的好,我統統都記得。”
袁飛飛笑了,道:“不用記,你的銀子準備的怎麽樣了。”
淩花在袁飛飛腰上狠狠掐了一下,“還能短了你。”說完,她從旁邊的香木盒裏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遞給袁飛飛。“我本想給你兌成散銀的,你怎地要銀票。”
袁飛飛把包裹踹進懷裏,沒有說話。
淩花坐到她對面,戳了袁飛飛胸口一下。袁飛飛看她,“作甚。”
淩花笑眯眯地,“你還真是長大了。”
袁飛飛轉過頭,又喝了一口酒。
淩花道:“我覺得,你最近有些奇怪。”
“你也這麽說。”袁飛飛玩了玩手裏的杯子,道:“到底哪裏奇怪了。”
淩花:“說不清。”
“那就别說了。”袁飛飛放下杯子,站起身。“我走了。”
袁飛飛回到鐵坊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院子門一如既往地打開着,袁飛飛進了院子,看見兩個屋子裏面都亮着。
她走進自己的屋子,裏面沒有人,隻有一盞油燈孤零零地擺在桌子上。袁飛飛盯着那昏黃的燈花看了半天,似是怔住了。
身後傳來聲音,袁飛飛轉過頭,看見張平站在門口看着她。
【怎麽回來這麽晚。】張平聞到屋子裏的味道,皺了皺眉。
【你喝酒了。】
袁飛飛還是沒有說話。
【你小小年紀,怎地這麽嗜酒。我已經同你——】
就在張平比劃了一半的時候,袁飛飛忽然轉過頭,對着桌上的油燈輕輕一吹,燈影晃了晃,熄滅。
黑暗瞬間籠罩,什麽都看不見了。
張平的手顫抖地停在半空中,張了張嘴,卻不成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