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樹下的張平,憋出一句:“老爺,你不是一直都沒起來過吧?”
張平頭依舊埋在自己的胳膊裏,好像睡着了一樣。聽見袁飛飛的聲音,他動了動,也沒有擡起頭。袁飛飛走過去,蹲在張平的面前。
“老爺。”袁飛飛抱着小腿,尖細的下巴墊在膝蓋上。張平就坐在他面前,袁飛飛擡起頭,看見陽光隔着層層樹葉照下來,在張平寬厚的背上形成一個一個的小斑點。
張平就算坐着,也比袁飛飛大了一整圈。
“老爺。”袁飛飛輕輕叫他。
袁飛飛不知道張平怎麽了,但是她也沒太在意。她靜靜地蹲在張平面前,偶爾叫他一句,大部分時間自己看着他的腦殼發呆。
她想起不久前的那個深夜,在暗黑的火房中,張平柔軟溫和的舌根。想到這裏,袁飛飛的心中就湧出一種莫名的複雜感情來。她看着把自己的臉埋起來的張平,覺得又想疼惜他,又想欺負他。
他們兩人在院子裏一直待到下午,袁飛飛有氣無力道:“老爺,我餓了。”
張平總算有了點反應,他手指緊了緊,臉從胳膊中擡了起來。
因爲枕了太久,張平的額頭上紅彤彤的,還印着幾道布紋,眼睛也像是沒睡醒一般,血絲密布。袁飛飛看他這樣,有心調侃幾句,但是蹲了一下午,力氣花的都差不多了。加之張平的神色低沉,她也提不起興緻,最後隻低聲道了句:“我想吃面。”
張平從地上站起來,打了個晃。袁飛飛眼角瞥見,心口随之一顫。她剛想開口,張平已經從她身邊離開了。
袁飛飛看着他的背影,什麽都叫不出來。
張平很快做好了面條,袁飛飛跟着他回到房間。張平把碗筷給她準備好,然後自己坐在一旁喝茶。
袁飛飛拿着筷子,沒有吃面。她看向張平,道:“老爺,你吃了麽。”
張平搖了搖頭。
袁飛飛端起面碗,來到張平身邊,夾起一筷子面條,抻得老長,笑眯眯地對張平道:“老爺,吃面。”
張平擺了擺手。
袁飛飛保持着姿勢,一動不動,接着笑,道:“今兒是怎麽了,送到嘴邊了也不吃?”
張平轉開目光,站起身,拎起茶壺就要往外走。
袁飛飛輕哼一聲,手上一松,面碗落到地上,啪地一聲,碎成數片。
面條淌出,湯水灑了一地。
張平已經走到了門口,聽見身後的聲響,轉過身來。
袁飛飛一雙細長的眼睛在夕陽的紅雲下,映得像團火——如果這世上也有如此冰冷的火焰的話。
袁飛飛表情依舊是在笑,她逆着光線,看着張平,緩緩道:“老爺,手滑了,再做一碗吧。”
張平看着她,身後院子裏刮來晚風,吹得人身散了層汗,涼涼的。半響,他點了點頭,出了屋子。
袁飛飛沒有跟過去,她坐在凳子上,手托着臉,看着院子裏的灰蒙蒙的井口發呆。隻不過一天而已,她卻覺得變了好多東西。可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讓她摸不着頭腦。她覺得自己該想一想辦法,可是她偏是一直看着那片被風吹下,落在井口的葉子,就那麽孤零零地打着旋,最後飄到井裏。
等她打算站起來的時候,張平端着另外一碗面回來了。他把面放到桌上,筷子也擺好,然後彎下腰收拾地上的面碗碎片。袁飛飛看着他的後背,說:“老爺。”
張平沒有回答,一直低頭收拾。
袁飛飛又叫他,“老爺。”
張平依舊沒有回話。
袁飛飛站起身,來到桌邊,端起另外一隻碗。
張平忽然就轉過頭了。
袁飛飛細長的手指平托着碗,也沒有說話。張平蹲在地上看着她。四目相對,袁飛飛輕松地将手松開。面碗直直落下,眼看就要摔到地上的時候,張平伸出一腿,腳掌在空中虛墊了一下,然後探手,将面碗穩穩接住。
湯灑出來一些,流在張平的手上。張平站起身,把碗放到桌子上,然後蹲下接着收拾。
袁飛飛二話沒說,拿起碗就往屋外扔。張平動作更快,從地上一躍而起,拉住扔出去的碗的一邊,另一隻手反握住袁飛飛的手腕。
袁飛飛大喊道:“就許你發瘋麽——!?”
她的手腕被張平攥在手裏,動也不能動一下。她瞪着張平,細長的眼睛看起來滿是戾氣。
張平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将面碗放回桌子上。
這碗他雖然接下了,可裏面的面早灑出去大半。他松開手,袁飛飛馬上要去拿碗,張平扶在她的肩上,垂着頭,慢慢擡起手。
【我累了,今日就放過我可好。】
袁飛飛看着他低垂的眼眉,嘴唇輕輕抖了抖,她說:“張平,從前不管你哪次發火,我心裏都是有數的。你何時會生氣,何時會消氣,我比你都清楚。可是這次……”她擡眼看着張平,輕聲道:“這次我真的不懂了,我到底又哪犯了錯,惹你不高興了。”
袁飛飛的神色也有些疲憊,張平看得心裏脹成一團,隻想拾起那個白撿了兩次命的碗再扔一次,可是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你沒有做錯什麽,是我自己的事。】
袁飛飛道:“你哪有自己的事。”
張平心中苦笑,松開了扶在袁飛飛肩上的手。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半碗面,擡手比劃道——
【想來你也吃不下了,我拿下去了。】
袁飛飛按住他的手,“怎麽吃不下,放着。”她不看張平,自己坐到凳子上,捧着那碗灑的快沒了的面條吃了起來。
張平拉住她的手腕。
【你真想吃,我再去做一碗。】
袁飛飛撇開他的手,道:“我隻要這個。”
張平一個人站在後面,看着袁飛飛埋頭的背影,忍不住低下了頭。
袁飛飛吃完面,對張平道:“這地上你放着吧,我來收拾好了。”
張平點了點頭,自己坐到一邊。袁飛飛取來掃帚抹布,把地上的湯水面條收拾幹淨,然後又去火房燒了壺水,泡好茶,端給張平。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袁飛飛點着油燈,對張平說:“老爺,你喝茶。”
張平接過茶盞,袁飛飛道:“還有些燙。”張平點點頭,捧着茶盞一口一口地輕抿。
袁飛飛坐到他對面,沖他笑了笑,道:“老爺,我錯了。”
張平手一頓。
袁飛飛接着道:“雖然這次的确不知錯在何處,但是你既然氣了,自然就是我的錯。”
張平手指僵硬,低下頭不看袁飛飛。
“從前,你生氣最多不過一兩天。”袁飛飛趴在桌子上,順着油燈的光點看着張平,輕聲道:“這次不知又要多久。”停了停,袁飛飛又道:“不過沒關系,不管多久,我都等得。”
張平咬了咬牙,溫熱的茶水是怎麽也不能再喝下去。
袁飛飛說完,就站起來脫了外衣,打着哈欠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就像平時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張平獨自坐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一杯小小的茶盞,青煙緩緩而上,而他的心卻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他養了這個孩子五年多了,她一直像個帶刺的藤條一樣,或許服過軟,可卻沒有真正的妥協過。而剛剛,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她下午明明氣成了那個樣子,可到頭來,她竟然向他妥協了。
十三歲,三十歲。
張平輕輕放下茶盞,雙手并攏,拄在自己的額頭上。
他在心中一一細數自己的缺陷——他年近而立,舉目無親,沉悶無趣,又身有殘疾。他整個人,就如同院子裏那棵老樹一樣,紮根在那片地皮一輩子,外面看着結結實實,其實裏面早就已經爛透了。
而袁飛飛,年輕伶俐,精靈鬼道,她那麽惹人喜愛,從小就是。他一個啞巴,憑什麽把她絆在身邊。
可張平又在想,是他救了她,他在那個風雪的冬夜将她帶回了家,給她吃的,給她穿的,他爲何不能留着她。
而且,隻是因爲他是啞巴,所以他心裏的話就不能表明麽;隻是因爲他不能說話,所以他的感情也要永遠沉默麽。
這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在張平的腦中揉成一團,他兩根拇指抵住陽穴,緊緊地按着。他的頭很疼,前所未有的疼。
最後,在他的指甲在皮膚上壓出了血痕的時候,張平終于重新坐直了身體。
他聽見袁飛飛的氣息均勻。他站起身,來到床邊,輕輕地半跪着看着她。
他從沒有說過,比起那雙鬼魅的細長眼眸,他更喜歡袁飛飛的嘴。袁飛飛的嘴不大不小,薄厚均勻,上唇有些微微上翹,看着就像飛起的燕子翼一樣。張平最清楚,這張嘴歡樂的時候是多麽靈巧可愛,而動怒的時候又是多麽的冷漠麻木。
他從這張嘴裏聽過最動人的笑聲,也從這張嘴裏聽過最狠毒的咒罵。
對張平而言,袁飛飛的嘴就好似一個神奇的百寶箱,讓他本已孤寂的生命變得不再沉默。
夠了,張平對自己說,已經夠了。
裴芸也是個好孩子,她同他在一起,一定比與一個啞巴在一起更爲有趣。
而他自己……
張平将手指輕輕放在袁飛飛的嘴上,笑了笑,在心裏對袁飛飛說道:
【小丫頭,往後若是嫁人了,記得多回來看看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