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面容平和地對袁飛飛道。
袁飛飛蹲在一邊,盯着張平的臉看了一會,然後笑眯眯道:“這麽爽快?”
張平輕笑一聲。
【願賭服輸。】
袁飛飛:“你去屋子裏看過了?看出少了什麽?”
張平搖搖頭。
【沒有看。】
袁飛飛:“看都不看就認輸?”
張平看着袁飛飛,過了一會,擡手拍了拍袁飛飛的小腦袋。
【别得了便宜還賣乖,等下我還有話要問你。】
袁飛飛也不躲,頂着張平的手掌,明知故問道:“問我什麽呀。”
張平一愣,看着袁飛飛的笑臉,不知怎麽,慢慢将頭轉了過去,接着看院子裏的老樹發呆。
袁飛飛往張平那邊挪了挪,與他蹲在一起,道:“老爺,吃了那東西難受不。”
張平涼涼地斜看她一眼。
【你說呢。】
“嘿嘿。”袁飛飛一臉讨好地笑,胳膊肘碰了碰張平,道:“哪裏難過,我去泡杯茶給你。”
張平轉過頭,一臉鍋底色。
【我哪敢再喝你的茶。】
袁飛飛哈哈大笑,扶着張平的肩膀站起來,一邊朝火房走,一邊笑呵呵道:“再給次機會,給次機會,哈。”
袁飛飛到火房燒水,泡茶,然後又翻出了點平日磕牙的幹果,擺了一個小盤,端出屋。門口,張平還是同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半步都沒動過。袁飛飛把茶盤放到張平面前,然後倒了杯茶,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遞給張平,不過一張嘴就露餡了,她語氣忍笑,道:“老爺,用茶不。”
張平一臉無奈地接過茶,喝了下去。他剛剛吃了一堆饅頭,此時口正渴,一杯茶下肚仍覺不夠。袁飛飛看出來,要給他再倒上,張平擺擺手,直接拿過水壺,仰起頭倒了下來。
袁飛飛蹲在他面前看着——這一個動作袁飛飛從小看到大,都不覺得膩。張平喝茶有一手,他仰頭倒茶,壺嘴離唇尚有一尺多的距離。他倒得十分随意,好幾次袁飛飛都覺得茶水會流到臉上,打算看他的笑話,但五年了,袁飛飛一次也沒見過張平出醜。
他仰頭喝水,沒咽下去一口,喉嚨處便上下吞咽一次。袁飛飛正好蹲在張平的面前,看着他健壯的筋脈一下一下地收縮,心裏癢癢的,便深處一根手指,對着那突出的喉結就撓了上去。
張平喝水喝得正暢快,微閉着雙眼,正是全無防備的時刻,被袁飛飛的指甲尖一劃,頓時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一個激靈,茶水噴了出來——
袁飛飛:“……”
張平:“……”
袁飛飛抹了一把臉,從容道:“再燒一壺?”
“……”張平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心裏忽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自己就算不是啞巴,養了這樣一個孩子,可能也會經常說不出話來。
他将茶壺放到一邊,搖了搖頭,示意袁飛飛不用再燒水了。袁飛飛哦了一聲,又蹲回張平身邊。
張平擡手,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袁飛飛見了,道:“怎麽了,剛剛我随便碰一下,你怎麽那麽大反應。”
袁飛飛的左臉上還沾着一片茶葉,張平看着,沒有反應。
袁飛飛笑道:“怎麽,不讓摸?老爺你是黃花閨女麽。”
張平臉一紅,皺眉。
【沒點規矩!】
袁飛飛當然是不怕他,自己蹲在一邊嘻嘻哈哈。張平看着她臉上的茶葉末,随她鼓得圓溜溜的笑臉,上下貼合。他終于擡起手,慢慢探過去,想把葉子抹去。
在他的手伸到離袁飛飛的臉不到一寸的時候,袁飛飛察覺到了。
“哎?”
張平手一僵。本也不是什麽虧心的事情,可他偏偏就是不敢再動了。
袁飛飛完全沒有注意到什麽,她見張平伸手過來,又不動了,自己就歪着腦袋枕在他的手掌上,道:“老爺幹啥,想打我唷。”她一臉壞笑,張平太熟悉這個笑容了,每次當袁飛飛笑成這樣的時候,就化身成了年糕皮,看似軟軟的,實則刀槍不入,打不了罵不得,誰拿她也沒辦法。
張平托着袁飛飛的小臉,感覺到她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上面,一時不能松開手。他動了動,想讓袁飛飛把頭拿開,誰知袁飛飛壓得更結實了。一邊壓一邊哼哼——
“老爺,我給你下了迷藥,你是不是要打我了。”
張平搖頭,但袁飛飛側着臉,看不到。
她嘎巴嘎巴嘴,接着道:“老爺你要打我是不是,我命真苦。”
張平:“……”
張平擡起另一隻手,再袁飛飛的面前擺了擺,袁飛飛道:“不打我?”
“嗯。”
張平這張嘴這輩子就能說這一個字,袁飛飛聽了,心滿意足道:“不打就好。”
張平以爲袁飛飛會擡起頭來,結果她感慨完了,還是不動地方。張平知道她這是耍賴皮呢,便也就擡着手等着了。
“老爺,”枕了一會,袁飛飛道:“我枕的是石頭麽。”
張平:“……”
袁飛飛:“這麽長時間,你怎麽動也不動一下。”
張平懶得理她,蹲在那不動。
袁飛飛:“老爺你手這麽穩……”
張平懶懶地嗯了一聲。
袁飛飛接着道:“殺過人麽。”
張平的手明顯地一抖。袁飛飛擡起頭,張平凝神看着她,目光裏有說不出的意味。袁飛飛神色天真,笑道:“老爺,你不是認輸了麽,我要提要求了。”
張平嘴唇緊閉,法令紋路分外清晰。他似乎已經知道了袁飛飛要提什麽樣的要求。
袁飛飛也不看他,坐到地上,仰起頭,看着暗淡的夜空,低聲道:“講好的條件,可别漏氣了。”
許久,袁飛飛聽見張平歎了一口氣,她嘴角咧開淡淡的笑容。
【殺過。】
袁飛飛一點也不驚訝,道:“是你從前給人做護院的時候?”
張平嘴角一扯,似笑非笑。
【你都從哪知道這些的。】
袁飛飛挑挑眉毛,“随便問的。”
張平輕笑一聲,袁飛飛又道:“老爺,你身手好麽。”
張平點點頭。
【好。】
袁飛飛長長地咦了一聲,道:“這麽敢講。”
張平身子微微向後一倒,也坐在地上,他轉頭看着袁飛飛,往日平和的目光,在月色下顯得有些恣意。袁飛飛看得心花齊綻,嘴裏還是不饒人。“看我年歲小好騙是不是?”
張平莞爾,輕輕搖了搖頭。
袁飛飛:“我講一個人,你看看赢得了麽。”
張平點頭。【可以,講吧。】
“金闊。”
袁飛飛說完這個名字,明顯感到張平的氣息滞住一瞬。清風在夏夜中沉吟,張平的頭擡起又低下。半響,他苦笑一聲,擡手——
【你當真了不得,金教習的事情也知道。】
“不能知道?”
【無妨。】
袁飛飛噢了一聲,撿身邊的石頭子玩。
【你挑的倒準。】
袁飛飛:“什麽意思。”
【這城裏有名有姓的武夫不計其數,你挑中了唯一的一個。】
袁飛飛:“唯一一個你打不過的?”
張平點頭。
“哈,什麽啊。”袁飛飛雙手拄在身後,語氣輕飄飄道:“一挑一個準,老爺你不能再水了。”
張平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忍住。他伸手把袁飛飛拎到自己面前。
袁飛飛:“又惱羞成怒了。”
張平按住她的腦袋,擡手——
【金闊是屈府的教習大師傅,少年時期就已成名,他曾在宮中擔任武術教頭,後來屈家花了大價錢,将他從宮裏買了出來。他來崎水城也有幾十年了,屈家家大業大,暗地裏的營生也有不少,但卻沒有人敢打他們的主意,正是因爲有金闊在。】
張平心平氣和地比劃着,袁飛飛打了個哈欠,道:“這金闊,多大了。”
張平一頓,細算了一下。
【如今,他也年近花甲了。】
袁飛飛:“哦,六十歲的老頭你也打不過。”
張平擡眼看了袁飛飛一眼,伸手過去在她臉蛋上一掐。
【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
袁飛飛:“你知道啊?”
【還敢頂嘴。】張平又掐了她一下。
袁飛飛不說話了,自己蹲在一邊。張平看着她,覺得她好像有些蔫了,便拍拍她的肩膀。
袁飛飛擡頭,看見張平笑着看着她。
【除了他,崎水城裏,你家老爺身手最好。】
袁飛飛也咧嘴笑了,風涼道:“讓我一杯茶就放倒了,你也真敢講。”
【那是因爲——】張平難得與袁飛飛争辯,可手比劃了一半,忽然停住了。他回想起早些時候袁飛飛光着身子站在浴桶裏的情景,隻覺夏夜說不出的悶熱,這場面又說不出的怪異。
“因爲什麽啊。”袁飛飛斜眼看他,似是要從那張沉默深邃的臉上看出端倪。張平察覺袁飛飛的目光,将臉轉到另一邊。
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在袁飛飛的眼中,更像是一種預示。她探手,拉住張平的健壯的小臂。
“老爺,因爲什麽……”
她感覺到張平的身體僵硬又燥熱。
“張平。”許是袁飛飛一直将自己當男人,她的聲音比起平常的小姑娘,聽起來更加的清朗。現下這樣的聲音在隻有兩人的院落裏,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張平覺得心口砰砰直跳,他一咬牙,猛地轉回頭。
那一瞬間,袁飛飛也是一頓。張平的身影在夜色中勾勒出一道魁梧的剪影,那影子看起來如此有力,又如此糾纏。
“你——”
“叩叩叩——”就在袁飛飛要說什麽的時候,院子門忽然響了。張平和袁飛飛都是一愣,他們相視一眼。
這間院落平日都很少有人上門,現在這麽晚了,是誰?
袁飛飛剛要動,張平已經先她一步站了起來。
他緩步來到院門口,袁飛飛也沒開口問什麽,他便将門打開了。
月色下,一個身材颀長的白衣少年靜靜站在門口,他看見門開了,擡起頭,沖開門的張平輕輕一笑,溫潤如玉。
“平叔,小侄有禮了。”
張平看着裴芸,雙唇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