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飛飛睡得死死的,張平給她脫了鞋子,抱到床上。
在爲她脫衣的時候,張平的手頓了頓。
不知爲何,五年來一直做得習慣的事情,今日突然變得有些生分。
袁飛飛坐着不舒服,往張平身上靠。
“啊......”袁飛飛在睡夢之中嘎巴嘎巴嘴,喃喃地低語着什麽。張平湊過去,細細聽,聽見袁飛飛有一句沒一句地念着雞蛋。
張平輕笑一聲,脫去袁飛飛的外衣,輕輕放倒,又蓋了一層薄被。
夜裏,袁飛飛睡得很不安穩,她翻來複去,伸胳膊蹬腿。張平本就心中有事,加之袁飛飛這一鬧騰,徹底睡不着了。
他在床上坐起身,雙目微閉,稍做休憩。
沒一會,袁飛飛一個掃堂腿,搭在張平大腿上,腳丫子踩着張平的膝蓋,還不時地揉搓一下。
張平看着已經睡橫過來的袁飛飛,長歎一口氣,又将眼睛閉上。
來來回回,一直到黎明時分,張平才淺淺入睡。
袁飛飛睡得好,大清早起身,看見張平還在床上躺着,她爬過去,扒在張平的身上,迷糊道:“老爺......”
張平動了動,轉了個身,接着睡。
袁飛飛又往前扒了扒。
“老爺,你還不起麽。”
張平搖搖頭,他正背對着袁飛飛,袁飛飛看了他一眼,靠在張平的後背上,又撿起他兩縷頭發,拿在手裏玩。
張平的背就像一面山一樣,結實穩重,又散着淡淡的熱暈,袁飛飛靠了一會,舒服極了,差點在晨光中又睡過去。
“哦哦,我得起了。”袁飛飛拍拍自己的臉,爬起來下地。穿好衣裳後,一轉頭看見張平半睜着眼睛看着她。袁飛飛道:“老爺,我出去了。”
張平無言,袁飛飛道:“今日我可能要晚些回來。”
張平閉上眼,翻過身去。
袁飛飛:“......”
她看着這樣半睡半醒地張平,心裏一樂,走過去拉住張平的胳膊。
“那我就早點回來。”
張平這才同她點點頭。
袁飛飛出門前去火房看了一眼,發現剩的飯菜都吃光了,也不在意,直接出了門。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别處,正是裴府。
來到裴府的時候,袁飛飛敏感地察覺到,氣氛有些奇怪。平日喜歡同她打招呼的小厮們一個個的都低着頭不說話,隻管幹自己的活。袁飛飛想問問怎麽了,不過看見人家并不是想開口的樣子,也就識趣地閉嘴了。
好在,一路上沒人阻礙。
不過,等她剛上二樓,就看見小六手端着盤子,跪在裴芸的房門口,一旁站着侍衛楊立。
看見楊立,袁飛飛稍稍詫異了一下。這個沉默的侍衛現面的次數并不多,而且每次都一個表情,活像個石頭。
袁飛飛走過去,問小六道:“這是唱哪出,跪這幹什麽。”
小六見了袁飛飛像見了活菩薩一樣,手裏東西放到一邊,先給袁飛飛磕了兩個頭。袁飛飛吓了一跳,道:“起來起來,别折本公子的壽。”
“袁公子,你可幫幫小的吧!”小六至今也不知袁飛飛是女兒身,一直公子公子地叫。袁飛飛道:“先起來,把話說清楚,你家主子又鬧什麽毛病了。”
小六的眼睛紅腫着,脹得幾乎睜不開了。
“袁公子,我們當家的......過世了。”
袁飛飛怔在當場。
當家的......金樓當家的,金蘭珠?
她伸手,把小六從地上拉起來,到角落中,皺眉道:“怎麽回事,說清楚。”
小六哽咽道:“金府二爺辦滿月酒,夫人去賀喜,可昨個宴席上......”他說到這裏,有些說不下去。袁飛飛拍他一下,道:“挑關鍵的說。”
小六吸了一把鼻涕,道:“大夥吃完了宴席,去荷花池邊放燈祈福,夫人因爲醉了酒,就留在了房裏。誰知......誰知廳房竟然塌了啊。”
袁飛飛凝眉。
小六泣不成聲,“夫人啊......夫人啊......”
袁飛飛最不喜聽這些鬧人的叫嚎聲,但人在悲頭上,她也不好說什麽。這時,侍衛楊立走了過來,袁飛飛第一次這麽近地面對他,見到他面容平靜,但也難掩其中蒼白。
楊立來到小六身邊,低沉道:“夠了。”
小六被他一說,嚎得更大聲了,他撲通一下跪在袁飛飛面前,抱着袁飛飛的腿,道:“可憐我們少爺,昨晚聽見消息到現在都沒出過房門,袁公子,少爺自小就你一個朋友,小的求你勸勸他吧......”
袁飛飛嗯了一聲,朝屋子走去,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轉頭,問道:“那房子塌了,隻壓死了金夫人?”
小六哭着要說什麽,楊立攔下了他,對袁飛飛道:“還是我來說吧。袁公子,昨晚出事,除了夫人以外,還有金府二爺,也被砸死了。”
袁飛飛:“......”
“哈?”袁飛飛挑眉,道:“那個辦滿月酒的二爺?”
楊立點點頭。
要不是這時氣氛太過凝重,袁飛飛差點樂了出來。這世道......她搖了搖頭,來到裴芸房門口,小六跟在她身後,小聲道:“少爺把自己鎖在屋裏了,小的叫了整整一晚,少爺都沒出來。小的才請來楊侍衛想辦法。
袁飛飛到門口,敲了敲門。
屋裏沒動靜。
袁飛飛又敲了敲。
裏面還是寂靜無聲。
小六吓得渾身哆嗦,“少爺該不會、該不會......”
楊立一豎眉,“休得胡說!”
小六縮起脖子,不敢再想下去。
袁飛飛歎了口氣,對小六道:“你們先下去。”
小六還想說什麽,楊立已經點頭,拉着小六下樓去。袁飛飛再一次輕輕敲門,低聲道:
“裴芸,開門。”
她說完這兩句,再沒有其他動作,手掌覆在門上,面無表情地等待。
過了一會,門被打開了。
袁飛飛擡頭,看見裴雲淡淡地看着她。
“你來了。”
若不是門口擺着的飯菜盤子,袁飛飛幾乎會認爲剛剛小六和楊立根本不曾存在。
裴雲穿着一身白衣,頭發梳理妥當,不見一絲一毫地淩亂。
袁飛飛進屋,關好門。
屋子裏收拾得整整齊齊,桌子上擺着基本攤開的書,還有裴芸不離手的琉璃香盞。此時香盞裏點了香,又是之前袁飛飛常常嗅到的那種刺人心脾的冷香。
袁飛飛轉過身,看着裴芸。
“吃飯了麽,我剛剛看見小六端着飯菜,沒怎麽動。”
裴芸搖搖頭,低聲道:“我吃不下。”
他緩步來到書桌前,坐下,手掌摩挲着琉璃盞,目光映出盞身上七彩流轉的光芒。
袁飛飛站到裴芸身邊。
“喂。”
裴芸擡頭,袁飛飛微微垂首看着他。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心。
縱是塊石頭,也會有草在縫隙中生長。
袁飛飛:“裴芸,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麽時候。”
裴芸:“記得。”
袁飛飛:“我有些記不清了。”
裴芸甚至淡淡地笑了出來,“你不願記住過去,我明白。”
袁飛飛:“我隻記得那天你好似被我打哭了。”
裴芸嗯了一聲,“你小時,兇得很。”
袁飛飛:“我厭極了哭的人。”
裴芸又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袁飛飛忽然伸出手,攬住裴芸的後腦,将他的頭壓在自己的身上。這一個安慰人的動作,袁飛飛做得僵硬果斷,半分的溫柔都沒有。
裴芸脖子硬硬的,過了好久,才顫抖着雙臂,抱緊袁飛飛。
夏日炎熱,大家穿的衣裳都薄,袁飛飛清晰地感受到裴芸的顫栗,還有透過衣衫,滲入裏衣的眼淚。
她沒有說話,盯着桌子上的琉璃盞發呆。
“昨晚有人告訴我,我娘去世了......”裴芸聲音很低,很輕。“他同我說,娘會葬在金家的祖墳裏,我不能去。”
袁飛飛感覺到自己的衣裳被攥得很緊。
“我娘死了,但他們不讓我去看她。”
袁飛飛并沒有從裴芸的聲音中聽見哭腔,也許他也同自己一樣,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沒能完全接受。或者,他接受了這個消息,卻沒有真正理解其中的含義。
“所有人都會離開我。”
袁飛飛低頭,看見裴芸慢慢從她身上直起腰來。袁飛飛看着裴芸泛着淡淡猩紅的眼角,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你哭了。”
裴芸淡淡一笑,“一年零三個月。”
袁飛飛回想了一下,道:“是我弄丢你送我的松石耳墜的那次。”她看着裴芸,道:“那是你太過小題大做,我弄丢東西又不是一次兩次。”
裴芸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袁飛飛凝神看了裴芸半響,道:“你這樣不行。”
裴芸轉頭。
袁飛飛:“死的總歸不是你,那一切還好說。”
裴芸聽見死字,手指一抖,抓住桌上的琉璃盞,放到自己身邊。袁飛飛看見他這古怪的舉動,心中不耐,一把把香盞奪來,裴芸的眼睛緊緊盯着香盞。
袁飛飛道:“你總捧着它做什麽,再抱我就砸了它。”
裴芸看見面容冷魄的袁飛飛,苦笑道:“如今我也就這一樣心愛之物,你還要砸了它。”
袁飛飛:“我砸又怎麽樣。”
裴芸:“若是換你來,砸也就砸了。”
山河自古不皺眉,到底歲月催心老。
對于像袁飛飛與裴芸這樣的人來說,少年經曆的事情太多,太多情義恩怨夾在幼稚的心神中。本藏得好好的,可若是碰到時機,一指戳皺春江水,那霎時間,十之幾歲,便已同如過了半輩子一樣。
裴芸淡淡地看着袁飛飛,似乎什麽樣的回應,他都已不在乎。
琉璃盞就在袁飛飛的手裏,從香爐中透出的煙縷,在兩人單薄的呼吸下,輕輕拐彎盤旋而上。
袁飛飛在想什麽。
其實,她什麽都沒有在想。
過了許久,袁飛飛終于到:“裴芸,可是因爲我自小到大,一直陪着你。”
裴芸:“在我身邊的人有很多,但你隻有一個。”
袁飛飛神情恍惚,點了點頭。
裴芸看着她,“你在想什麽。”問完,他又拐了個方法,道:“你在想誰。”
袁飛飛搖頭。
裴芸看着袁飛飛,不可抑制地笑了一聲,笑中慢慢皆是自嘲。
“我這一輩子,看來都是給人做嫁衣的命。不管是這裏,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