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奇怪。”狗八看向袁飛飛,“裴芸?”
“不。”袁飛飛坐起來,晃了晃脖子。“我說的是張平。”
“張老爺?”狗八道,“他怎麽了。”
袁飛飛眯起眼睛,小聲道:“我就是不知道他怎麽了,所以才覺得奇怪。”
狗八:“奇怪在哪。”
袁飛飛停了一會,道:“之前沒有這種感覺,是今天突然有的。”
她回想起早間在火房的一幕,張平推開她,用的是全所未有的果斷與力氣,就好似她是什麽可怖的東西一般。
“嘁。”隻要想到那一刻,袁飛飛就心中犯堵。
狗八聽不出個數來,對袁飛飛道:“那,你要如何做。”
袁飛飛想了想,道:“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說完,她拍拍衣裳,從地上站起來,朝狗八伸手。“來,回去了。”
狗八看着那隻向他遞出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借力站了起來。
“腳還行麽。”
“沒事。”
話雖如此說,但袁飛飛看出狗八的舊傷已經扯開了來,她把狗八的一條手臂繞在自己的肩膀上,埋怨道:“你撐不住早些說啊,就不來這麽遠的地方了。”
狗八垂着頭,低聲道:“怎麽撐不住。”
“煮熟的鴨子——”袁飛飛側過頭恥笑,“就剩下嘴硬。”
狗八不說話。
袁飛飛站在狗八的左側,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她越來越感覺到狗八的重量一點點地傾斜過來。
“放心吧。”袁飛飛道。
狗八看了她一眼,袁飛飛看着面前的山路。
“你這點分量我還是受得住的。”
狗八咬了咬牙,踮着腳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等他們回到崎水城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
袁飛飛從路邊撿了一根破木棍,對狗八道:“你拿這個吧,我要走了。”
狗八接過木棍,拿在手裏看了看。
“你要回家去?”
袁飛飛沒有回答,轉過身離開。
回家去?
袁飛飛低頭盯着面前的石闆路。
不然呢......
漆黑的小巷裏,隐約有打鐵的聲音。
袁飛飛站在門口,發現院門沒有關。
“喂喂......”袁飛飛一邊推門而入,一邊嘀咕道,“就算不是富足人家,也還是有點家底的,不至于這般不設防。”
因爲夏日炎熱,張平打鐵的時候不關房門,袁飛飛站在門口,沖那個赤膊的人影叫道:“老爺——”
張平停下手,轉過頭來。
袁飛飛沖他嘻嘻一笑。
她決定當烏龜——早時的事情,她隻當是張平醉酒沒醒,全數不再挂念。
張平在看到袁飛飛的一刻,手裏的鐵錘無自覺地握緊。袁飛飛瞧見,剛要邁步過去的念頭也停頓了。
“你該不是......”袁飛飛心道,想用那玩意揍我吧。
張平猛地察覺袁飛飛未說出口的話,他連忙擺了一下手,将鐵錘放到一旁的桌上。
袁飛飛這才走過去,她擡眼看張平,四目相對間,袁飛飛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老爺......”過了許久,袁飛飛終于開口。
“嗯。”
“!?”
袁飛飛驚恐地瞪大眼睛,“老爺?你你你——”
張平垂眸,沒有回應。
袁飛飛沖過去,拉住張平的胳膊。
“老爺你應聲了?”
張平搖頭。
“唉唉,明明應聲了。”
張平把胳膊從袁飛飛的小爪子裏抽出來,拾起桌子上的鐵錘,背過身,好似又要打鐵。
袁飛飛哪能放過她,她往前一沖,站到張平面前。
張平離火爐位置極近,袁飛飛這一j□j來,衣裳角險些被燒着了。張平吓了一跳,連忙把她拎了回來。
袁飛飛嘿嘿道:“老爺。”
張平想告訴她剛剛那樣太過危險,可一眼見到袁飛飛嬉皮笑臉的模樣,又把手放下了。
袁飛飛:“老爺老爺。”
張平知道今晚是打不了鐵了,他将屋子整理了一下,收拾好風箱火爐,然後出了門。袁飛飛興緻勃勃地跟在後面,一邊老爺老爺地叫着。
張平到院子裏打水洗身子,袁飛飛搶過水舀。
“我來我來。”
袁飛飛從水缸裏舀了一下水,也不涮手巾,直接沖着張平的身子就潑了過去。
張平剛想把手巾遞過去,微一側頭,就被一瓢水迎面糊在臉上。
“......”
袁飛飛看也不看張平的表情,又舀了一瓢水,噗地一下潑在張平身上。
張平緩緩擡手,抹了一把臉,而後一臉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袁飛飛也在看着他。
張平剛剛打過鐵,臉上身上都蒙了一層薄薄的汗,兩瓢水下去,汗去了幹淨,隻剩下微微泛紅的皮膚,散發着淡淡的熱氣。不知何時,張平綁發的布帶開了,一頭枯黑幹硬的頭發披散下來。
袁飛飛的第一瓢水潑在了張平的臉上,讓那一頭硬硬的頭發服帖地垂在臉色。
夜如此溫柔。
銀白色的月輝灑在安靜的院落内。
這樣輕柔的月光,與月色下那個蓬勃粗糙的身軀格格不入。
可是,在那份不協調之間,又有似乎隐藏着一股深沉禁止的力量。
讓人沉醉,讓人動容。
袁飛飛拿起水舀,在缸裏又撈了一瓢水。
張平握住她的手腕。
“老爺......”
“嗯。”
袁飛飛忽然哭了出來。
抛開所有,這好似是這五年來,張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她對話。
也許在旁人看來,這樣的一聲嗯,遠遠算不上說話,可對袁飛飛來講,這就好似她第一次見到張平的那一日。
這兩個夜晚,對她來說,都是上天的恩澤。
張平扶着袁飛飛的肩膀,蹲□。
在他面前,袁飛飛從來都是狡猾而精神的,他還沒見過小姑娘這樣的神情。隻不過,袁飛飛的哭很安靜,若不是他一直看着她的臉,幾乎會覺得她隻是将水潑在了自己的臉上。
張平擡手,用手指輕輕地抹掉袁飛飛的眼淚。
“老爺......”袁飛飛看着張平,道:“我餓了。”
張平:“......”
他愣神地看着一本正經地袁飛飛,忽然樂了。先是扶着她的肩膀,低着頭輕輕地抖動,後來那抖動越來越大,整個肩膀都在顫,張平仰起頭,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很獨特,十分沙啞,還夾雜着斷斷續續的氣音。
說起來,并不是很好聽。
袁飛飛揚起手掌,啪地拍在張平的胳膊上,大叫道:“我餓了——!”
這點力氣打在張平身上,就跟撓癢癢一樣,張平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站起身。
袁飛飛跟着她來到火房。
張平看了她一眼,袁飛飛會意道:“吃面吧,昨日不是有剩麽。”
張平點點頭,袁飛飛看着他在竈台前忙活。
還沒動兩下呢,張平忽然停住了。
袁飛飛皺眉,“怎麽了。”
張平示意她等一等,自己出屋,沒一會回來,身上披了件布衫。
袁飛飛:“天氣這麽熱,你之前都不穿的。”
她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小腿晃來晃去。
張平沒回應,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的鍋竈。
袁飛飛呲牙,“你這麽瞪它能自己生出來面麽。”
張平蹲下,舀水,扔柴,點火。
袁飛飛:“雞蛋雞蛋。”
張平一頓,轉過頭看着袁飛飛。
【沒有雞蛋了。】
袁飛飛大怒:“沒有了!?怎麽可能沒有,我不是前幾天才買回來的!”
張平移開眼神,不經意地擦了一下鼻子。
袁飛飛眯眼,“你給吃了?”
張平點點頭。
袁飛飛:“啥時候吃的。”
張平抿抿嘴,擡手——
【今日早些時候,打鐵中途有些餓了。】
袁飛飛哼哼兩聲,道:“吃了就吃了吧。”她攤開手腳,往後一揚,靠在一旁的柴火堆上。“啊啊......這個月已經沒有閑錢買雞蛋了,我明明算得好好的。”
張平走過去。
【你想吃,明日我去買。】
“别。”袁飛飛想都沒想便道,“家裏的開銷我都記着的,你多買了雞蛋,咱倆就得少吃一天飯。”
水燒開,張平把面條下鍋。
等着面煮熟的期間,張平來到袁飛飛身邊。
【本來吃幾個饅頭就夠了,但是......】張平猶豫片刻,比劃道,【我若是心裏有事,便總會多吃一些。】
袁飛飛看着火,道:“有什麽事。”
張平不動彈了。
袁飛飛轉頭看他,道:“因爲昨天的事情,還是白天的事情。”
張平手指有些僵硬,看着地面無聲息。
袁飛飛道:“一整天,我都在想......”
張平回過頭看她。
袁飛飛也看着張平,這兩人對視了老半天,袁飛飛忽然道:“張平,面熟了。”
張平這才注意道面已經快煮爛了,手忙腳亂地起來撈。
他将面條放到一個大碗裏,又倒了點面湯,夾了幾塊鹹菜,這一碗湯面就算做好了。
他将面端過來,袁飛飛道:“老爺,你吃飯了麽。”
張平搖搖頭,袁飛飛道:“我吃不了多少,一起吃吧。”
張平遞給袁飛飛一雙筷子,而後端着大碗蹲□。他蹲着同袁飛飛坐在小凳上差不多高,他們兩人也沒拿桌子,就着張平的手,湊到一塊吃了起來。
“老爺,你端着燙不燙手。”
張平搖頭,袁飛飛道:“要不我們回屋吃?”她說話時噎了滿嘴的面條,險些噴張平一臉。張平騰出一隻手,上下比劃了兩下。
【我皮厚,不礙事。】
“嘿嘿。”袁飛飛也懶得動彈,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沒一會袁飛飛先吃飽了。
“不吃了。”她吃得小臉通紅,仰着頭直喘氣。
張平看她吃飽了,将碗端到自己面前,幾下的功夫便連面帶湯都吃完了。
袁飛飛在一邊打了個飽嗝,“老爺,你夠吃麽?”
張平點點頭,把空碗放到一邊。
袁飛飛道:“我怎麽覺得,你最近越吃越多。”
張平靠着柴火,與袁飛飛并肩坐着。
【是你吃的太少了。】
袁飛飛:“我這麽小,能吃多少。”
張平也不看她,比劃着。
【正是因爲吃的少,才會這麽小。】
“哈哈。”袁飛飛樂了,她将凳子丢到一邊,也跟着張平坐到地上。她撿起地上的一根小樹杈,拿在手裏玩。
張平抓住她的手,帶着她面對面坐起來。
“怎麽了?”
【剛剛,你想說什麽。】
袁飛飛一愣,“剛剛,什麽剛剛?”
【你說你一整天,都在想什麽。】
“噢,你指這個。”袁飛飛打了個哈欠,道:“我在想晚上吃啥。”
張平:“......”
袁飛飛:“你呢,你說心裏有事,是什麽事。”
張平看着她。
【我也在想晚上吃什麽。】
袁飛飛:“......”
“哈哈哈哈!”停了一下,袁飛飛大笑起來,她樂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一邊笑一邊狠狠地拍張平的腿。“好好好,老爺你真好!”
張平面容溫和,卻不見輕松。怔忪之中,忽然覺得一隻涼涼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間。他擡眼,看見袁飛飛笑着看着他。
“老爺,你今日皺眉皺得多了。”
張平沒有動。
“我雖去了金樓,但卻與你厭惡的那些事情不沾幹系,你昨日見到的淩花,我五年前在認識裴芸的時候便認識她了。”袁飛飛放下手臂,拉住張平的手。
張平的手指忽然不可見地顫了顫。
袁飛飛将認識淩花的過程,和這些年與她結交的事簡單同張平說了一遍,張平一直靜靜地聽着,沒有任何表示。
袁飛飛同張平說的都是實話,對淩花半分的美言都沒有。
“那個小蹄子說她是個賣身不賣藝的,因爲她沒藝可賣。”袁飛飛笑道,“不過,她對我的胃口。”
張平擡眼,袁飛飛看着他,道:“老爺,下次我再去金樓,會知會你一聲的。”
張平皺了皺眉,擡手——
【你要答應我,去那裏,隻能見兩個人。】
袁飛飛:“裴芸和淩花,其餘我誰也不理會。”
張平想了想,還是放不下心,擡手比劃了一堆,囑咐諸多事宜,看得袁飛飛都要睡着了。
“好了好了。”袁飛飛趕緊握住張平的手,“知道了。”
張平知道剛剛一番話袁飛飛聽進去三成都算多,他無奈地一歎氣,放下了手。
袁飛飛低頭,看着她與張平握在一起的手。她的手比張平的小了很多,她兩隻手一起,才勉強能包住張平一個拳頭。
“還有,老爺......”
張平擡眼看她。
袁飛飛也擡起頭,帶着一絲歉意地笑着看着張平。
“昨夜将你丢下,是我的錯,今後再也不會了。”
張平驚訝地微微張口,袁飛飛低聲道:“再也不會丢下你一個人了。”
袁飛飛覺得手上一緊,原來是張平輕松掙開了自己的手,袁飛飛:“我是說真——”還沒等袁飛飛說完,便覺得頭上一沉,她一縮脖子,發現張平一隻大手按在自己的頭頂。
張平平時也喜歡按她的頭,隻不過很多時候她帶着頭巾,張平隻能按在後腦,今日下午同狗八去城外摸魚的時候,她已經将頭巾摘了,将頭發随意卷了幾圈綁在腦後。
張平這一按,将她整個天靈蓋包了進去。
“呀呀,脖子要折了。”袁飛飛揪着張平的胳膊,叫道:“放下放下。”她叫喚完,沒見張平松開手,反而自己身子一晃,被張平帶了過去。
張平盤起腿,将袁飛飛抱了過去,放在腿上。
袁飛飛:“唷,我都多大了,還這麽玩。”
小時候,每次袁飛飛不老實了,張平總是不由分說地将她圈在腿上,她想跑也跑不了。如今袁飛飛長大了些,但同張平比起來還是小孩身材,張平手臂微微一擋,袁飛飛又被圈起來了。
好在袁飛飛也不想掙開,她枕在張平有力的胳膊上,然後兩人一起發呆。
過了一會,袁飛飛想起一事,道:“老爺,你若有空,打柄匕首給我。”
張平在她上方搖搖頭。
【我說過,你不能帶着那麽危險的東西。】
袁飛飛一點都不驚訝張平的反應。他曾經拒絕過她一次。
兩年前,城中一個大戶家的武夫登門拜訪,托張平打一柄長劍。張平接下那個活計後,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什麽都沒有做,隻專注打造一柄劍。
鑄成之日,袁飛飛瞧了一眼。
那柄劍外表沒有什麽特别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低調之級,但是那鋒利的劍刃,隻需遠遠一看,便覺寒氣撲面而來。
袁飛飛忽然就覺得那劍美麗之至,她同張平說,她也想要一柄。張平隻是把她抱起來,淡淡地搖搖頭。
【兵器乃兇器,我不允你沾手。】
袁飛飛懶洋洋地一蹬腿,道:“放心,不是我用,我想送人的。”
張平垂頭看她。
袁飛飛道:“狗八。”
張平挑眉,看似是想起了是誰。他靜默片刻,袁飛飛知道他在思索,也不打擾,過了一會,張平點頭。
【可以。】
袁飛飛一笑,換了個姿勢,接着躺着。
張平在寂靜之中,回想了一下狗八。是那個乞丐......他知道這個乞丐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同袁飛飛認識了。甚至比他還要早......
其實,張平想到狗八的身形,心中暗道,可能對于那個乞兒來說,短刀比匕首更适用一些。隻不過,朝廷有規矩,不論長刀短刀,都是不能私營的。
明月高懸,張平有所決定,開始在腦中勾畫短刀形态。
不多時,他覺得手臂一沉,回過神低頭一看。
袁飛飛已經睡着了。
她睡着的時候,收斂了狡猾的面孔,顯得格外纖細柔和。
張平伸出一根手指,将袁飛飛額前的頭發撥開。
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将動作放緩,可依舊覺得不夠輕柔。
他不禁問自己——
【這究竟,算是怎樣的一種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