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飛飛躺在樹蔭下,翹着腿休息。一旁坐着的張平手抓茶盞,頭微微垂着。
袁飛飛有意無意地看他一眼,道:“老爺,前幾天馬婆子又來找你了吧。”
張平放下茶盞,點點頭。
袁飛飛:“你去瞧瞧沒,那個劉寡婦。”
張平擺手,好似不願再多談。
這個劉寡婦之于張平,就像是蓋屋子之于袁飛飛一樣,每次提及,都說不下去。袁飛飛也不追問,她一個打挺,從石墊子上坐起來,重新紮了下頭發,把方巾帶好,然後站起身。
“我出去了。”
張平擡眼,袁飛飛會意道:“晚上回來。”
張平擡手,比劃了兩下。
【去哪。】
袁飛飛在院子裏踢了踢腿,頭也不回道:“我去看看裴包子被他小舅欺負得還有氣沒。”
“啪!”
張平在袁飛飛身後拍了一下手,袁飛飛回頭,張平做了個扒飯的手勢,袁飛飛道:“知道了,回來吃。”
袁飛飛離開家,轉了個彎朝金樓走。
從袁飛飛賣身時起,一晃已經五年過去了,對于袁飛飛來說,除了家門口米店的老頭病死了以外,崎水城沒有任何變化。
袁飛飛走了許久,來到金樓門口。
因爲天還沒暗,金樓這做夜裏生意的地界顯得有些冷清。
袁飛飛繞到後門。
擡起頭,五年前,挂在門上寫着“裴府”二字的匾額已經摘下了,現在上面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挂。
袁飛飛淡淡看了一眼,就朝府裏走。
府中大門敞開,剛進去的時候門口有個掃地的小厮,他認得袁飛飛,行了個禮就接着掃地了。
袁飛飛路過他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轉頭問道:“裴芸這幾天做什麽呢?”
那小厮沒想到袁飛飛會同他說話,他左右看了看,然後湊過來對袁飛飛小聲道:“小少爺這幾天一直在屋裏看書。”
袁飛飛哈了一聲,道:“這時候了還在看書?”
小厮也是愁眉苦臉,道:“大夥也不知道小少爺是怎麽想的,夫人前幾天還被傳回金府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袁飛飛拍拍小厮肩膀,道:“有啥點心沒。”
小厮看見袁飛飛那個熟悉的眼神,馬上點頭,“有有,馬上端上去。”
袁飛飛目送小厮離開,轉身上了二樓。
裴府五年裏,格局并沒有什麽改變。不過聽打雜的丫鬟們說,本來三年前,金夫人是打算将裴府擴建一番的,可是碰到了些麻煩事,也就作罷了。
袁飛飛來到二樓,樓閣裏依舊擺放着一盆一盆的木栽,如今正值夏日,木栽繁茂無比,枝杈扭轉,看起來十分優雅。
袁飛飛來到最裏面的屋子,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她剛一進門,就看見了裴芸。
如今裴芸已經一十有五,小時候稚嫩的臉蛋已經逐漸成熟。袁飛飛還記得,大概是從他十歲的那年起,裴芸整個人就像被人拉着兩頭狠狠地拽着一樣,把原本微圓的身子拉得又瘦又高。
唯一不便的是他白皙的臉孔,裴芸的臉輪廓并不硬朗,反而有些男生女相的意味。袁飛飛覺得同他一起走在外面,别人是絕對不會懷疑自己女扮男裝的。
袁飛飛進屋的時候,裴芸正端坐在桌邊,手裏捧着一本書,讀得入神。袁飛飛沒有叫他,自己把門關好,抱着手臂靠在牆邊看着。
裴芸的屋子裏有不少稀奇的好玩意,比如他手邊放着的七彩琉璃香座,便是從胡商手裏高價買來的,平時沒有什麽特别,但是隻要在當中點上香,琉璃座上就會有各色彩光流竄。
袁飛飛看了一會,一直到外面有人敲門,小厮端着一盤糕點進來。袁飛飛接過,回身的時候裴芸正對着她笑。
“你來了。”
袁飛飛關好門,一手撚起一塊點心,放到嘴裏。
“唔。”
袁飛飛坐到裴芸對面,道:“看什麽呢?”
裴芸把手裏的書拿起來一些,給袁飛飛看。袁飛飛眯起眼睛,“《明心實錄》……又是什麽東西。”
裴芸将書放下,剛要開口解釋,袁飛飛擡手,“别說。”
裴芸輕輕一笑,端起手邊的琉璃香座,來回摩挲。
袁飛飛看着那小小的爐子,道:“這麽個小東西,要花多少銀子。”
裴芸輕聲道:“一千五百兩。”
袁飛飛哼笑一聲,冷笑道:“你現在都快被人拆吃入腹了,還有閑錢買這些。”
“嗯嗯。”裴芸笑着看着袁飛飛,“總不能苦了自己。”
袁飛飛白他一眼,又撿起一塊點心放到嘴裏。
“你點的是什麽,味道有些重。”
裴芸垂眉,看着手中的香爐,低聲道:“是一種叫“斷梅”的香,屬冷香的一種,是用一種特殊的梅樹花朵制作的。”
袁飛飛對這些不甚在意,道:“你現在怎麽總喜歡聞這些,久了不會嗆着?”
裴芸低聲道:“不會。”
袁飛飛吃夠了,把點心盤放到一邊,道:“聽說你娘被人叫走了。”
裴芸嗯了一聲,袁飛飛看他一眼,道:“你怎麽好像一點都不急。”
裴芸淡淡道:“我急與不急都一樣,金府不會讓我進門的。”
袁飛飛:“哈,讨人嫌咯。”
裴芸笑了,“是啊。”
袁飛飛站起來,到窗邊把窗戶推開,往外看。
身後,裴芸看着她的背影,靜靜道:“飛飛,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來這間屋子的時候。”
袁飛飛也沒回頭,對着外面打了個哈欠,道:“記得啊。”
裴芸淡笑道:“那時,你還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到窗外。”
袁飛飛轉過頭,眯着眼睛看裴芸,壞笑道:“小爺現在長高了,如何。”
裴芸白細的手指輕輕撫摸着香爐,道:“我可是比你高的。”
袁飛飛拉下臉。
裴芸站起身,來到袁飛飛身邊。裴芸同從前一樣,依舊喜歡穿白衣,不過現在他看着一點都不像包子了……
“再過五天,小舅要接手裴府了。”
袁飛飛哈哈大笑,“小舅?虧你叫得出口。”
裴芸也樂了,不過他笑得比袁飛飛斯文多了。
“輩分不能忘。”
袁飛飛撿起一根窗子縫裏的雜草,道:“你小舅子來了,你去哪。”
裴芸糾正道:“是小舅,不是小舅子。”
袁飛飛不耐煩道:“差不多。”
裴芸無奈一笑,道:“他倒是沒說還讓不讓我住在這裏。”
袁飛飛:“唷,要被趕出去了?”她轉過身,上下打量了裴芸一遍,伸手勾起裴芸雪白的衣邊,樂道:“白花花的公子哥,沒錢了過得下去麽。”
裴芸不躲不攔,垂眉看着袁飛飛,淡笑道:“過不下去怎麽辦。”
袁飛飛:“嗯?”
裴芸向前半步,把袁飛飛圈在一個小小的範圍内。
“飛飛,我若是真過不下去了,也去求平叔收留如何。”
袁飛飛挑眉。
裴芸:“當初平叔買你還花了二兩銀子,小生一文錢都不要,沒準還能自備些家底帶過去。”
靜了一會,袁飛飛點點頭,滿不在意道:“行啊,拿錢來,收留你。”
裴芸道:“你願意留我?”
袁飛飛:“你要問老爺的意思。”
裴芸看着袁飛飛,他的眼睛比起兒時,顯得更爲溫潤,可這份溫潤又同從前的不一樣。
半響,裴芸後退兩步,轉身回到桌旁,伸手端起香爐,輕輕地撫摸。
袁飛飛:“你娘是被叫去吃宴了吧。”
裴芸低聲道:“你如何得知。”
袁飛飛:“你二舅舅的滿月酒。”
裴芸輕笑一聲,神色不明。
“又是那個乞丐告訴你的?”
袁飛飛擡腳踹了裴芸一下,裴芸改口道:“哦,好似叫狗八。”
袁飛飛來到裴芸邊上,一臉猥瑣道:“不過說真的,那金家老爺子還真是生龍活虎寶刀不老啊,六十多歲了還這麽……”
“飛飛……”裴芸面色僵硬地看着袁飛飛,後者總算是把話頭打住了。
裴芸低頭靜了一會,而後聲音有些微微泛冷。
“你莫要再同樓裏那些人來往了。”
袁飛飛:“那些人?”
裴芸輕笑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袁飛飛:“怎麽,金樓花娘名滿天下。”她說着說着,把頭揚起來一些,特地露出自己男裝的腰帶和發巾,道:“袁公子慕名拜訪,你作爲東家,該歡迎才對。”
裴芸哼笑一聲,調侃道:“你來了又不給錢,歡迎你做什麽。”
袁飛飛撿起一塊點心就要往裴芸身上扔,裴芸知道躲也躲不開,幹脆站在原地笑着等,袁飛飛胳膊舉了半天,最後又放下了。
裴芸:“怎麽,扔吧,别朝臉扔就好。”
袁飛飛:“沒意思。”她放下點心,拍拍手,道:“我走了。”
裴芸擡眼,道:“你才來了這麽一會。”
袁飛飛:“我就來看看你還有氣麽。”她一邊說一邊往屋外走,裴芸無奈一笑,道:“你倒是一直都沒變。”
袁飛飛懶得回話,推開門。
裴芸在她身後低低一聲,“飛飛,我也是如此。”
袁飛飛停住腳,轉頭。
“你說什麽?”
外面已是傍晚,裴芸的身影埋在紅色的晚霞中,朦胧不清。
“嘁。”袁飛飛白了一眼,轉身離開。
袁飛飛走後,裴芸獨自拾起桌上的琉璃座,微微垂首,深嗅冷香。
琉璃座身映照了窗外的霞光,緩緩流轉,紅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