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幾步遠處,屈林苑正閉着眼睛念讀書經,他念一句,底下的學童搖頭晃腦地跟着念一句。
屈林苑在讀書的時候很有講究,語氣平滑和緩,言辭流暢,調子随着書中内容,時強時弱,時高時低,聽起來抑揚頓挫,又萬分和諧。
袁飛飛剛來書院的時候,聽這動靜,半個時辰撐不到就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現在聽慣了,偶爾也能從中感覺出些許的韻味來。
屈林苑負着手,在學堂中緩步走來走去,走到袁飛飛面前,斜眼看了她一眼。
袁飛飛正聚精會神地盯着筆山看,完全沒有注意到屈林苑。
兩本書簡念過一輪,屈林苑泡了杯茶,讓衆人各自背書。袁飛飛有些回過神,從牙尖上把筆摘下來,放到筆洗了涮了涮,沾墨,在紙上刷刷地寫着什麽。
屈林苑翹着腳坐在書堂正前方的太師椅上,手裏端着茶盞,不時輕撫,白煙迂回而上。他打了一個哈欠,随意往屋子裏一看。而後瞧到什麽,屈林苑微微一笑,端着茶走過去。
袁飛飛寫字寫得正爽,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她胳膊一跳,好好的一筆豎硬生生地拐了個彎,撇得老遠。
袁飛飛瞪着眼珠子扭過頭,屈林苑微彎着腰,看着她寫的東西,抿嘴一笑。
書堂裏的學童們還在誦讀,袁飛飛性子雖烈,卻也明白事理,她沒大嚷出聲,就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無聲地抗議。
屈林苑全不在意,袁飛飛撇了撇嘴,轉過頭不打算理會他。結果屈林苑索性一屁股坐在袁飛飛身邊。
袁飛飛怒了,壓低聲音道:“你究竟怎樣?”
屈林苑不看她,拿起桌上的紙,專心緻志地看。袁飛飛伸手要槍,屈林苑把手舉高,不讓她碰到。
他面含笑意地看着袁飛飛,輕聲道:“你到底要寫多少次才罷休。”
袁飛飛發現夠不着,也不白費力了,她往後一坐,道:“我想寫多少次就寫多少次。”
屈林苑手裏的那張紙上,袁飛飛寫了滿滿的張平,橫的豎的,歪的斜的,有端正的也有潦草的,冷眼一看,這麽多個“張平”擺在一起,就像開了鍋大雜燴一樣,熱鬧得不行。
可仔細再一瞧,這些“張平”你中我有我中有你,穿插交替,相輔相成,莫名之中也有一股暗藏的韻律,竟是少了哪個都不行。
屈林苑飲了一口茶,淡淡道:“粉壁素屏不問主,亂拏亂抹無規矩。”
袁飛飛正在涮筆,沒聽清楚,就隐約聽見最後仨字“無規矩”,她笑了一聲,趁屈林苑不注意,一把将紙奪了回來。
“我高興,怎樣。”
屈林苑點着紙,道:“寫點别的給我瞧瞧。”
袁飛飛沾沾墨,在兩個“張平”中間的一個指甲大的小縫裏寫了個“袁飛飛”。
屈林苑:“……”
袁飛飛寫完還端起來自我欣賞了一番,屈林苑把茶杯一放,伸出手來。
“将筆給我。”
袁飛飛看他一眼,把筆遞給他。
“你要教點什麽字。”袁飛飛道,“教點有用的,我上次險些被老爺考住了。”
屈林苑不語,換了一張紙,凝神落筆。
屈林苑身爲大族之後,幼年得以拜得名師,加之他不像屈家大多數人,嗜商如命,他自小熱愛詩文,對書法也自有一套見解。
這一套真書寫下,筆酣墨飽,勢走龍蛇,巧密難言。
一首舊朝短詩躍然紙上,屈林苑停筆收鋒,面如清潭地看向袁飛飛。
“如何。”
袁飛飛一胳膊拄在桌子上,打了個哈欠道:“不錯喲。”
屈林苑:“……”
他忍住想在袁飛飛腦袋上狠狠一敲的沖動,又道:“想不想試一試。”
袁飛飛一臉迷茫,“試啥?”
屈林苑:“……試書。”
袁飛飛哦了一聲,然後搖搖頭。
“不想。”
屈林苑放下筆,端起茶杯,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
袁飛飛想起一事,湊到屈林苑身邊,道:“先生——”
屈林苑黑着一張臉,“别叫我先生。”
袁飛飛:“……同你說正事。”
屈林苑撇她一眼:“什麽正事。”
袁飛飛一臉認真道:“裴芸住妓院麽?”
屈林苑差點沒蹦起來,“你說什麽!?”他這一下聲音微大,學堂裏的孩童誦讀聲頓了頓,但也沒敢回頭看。屈林苑一急鼻翼都忽扇起來,他壓低聲音道:“莫要胡說八道,芸兒是正經孩子!”
袁飛飛又哦了一聲。
屈林苑疑惑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袁飛飛手裏玩着紙角,随口道:“去瞧瞧他還有氣麽。”
屈林苑笑了,道:“好好講話。”
袁飛飛看向他,“就那麽點傷,他都幾天不見人了。”
屈林苑點點頭,附和道:“不錯,的确久了些,你去瞧瞧他也好。”
袁飛飛:“他也住金樓麽。”
屈林苑明白了袁飛飛之前的意思,頓時有些尴尬,他咳嗽兩聲,道:“他、他自然是不住那裏的。”
袁飛飛:“那人在哪,上哪找他。”
屈林苑道:“我領你去,等下你等我,我與你一起。”
袁飛飛:“好。”
這日袁飛飛早已同張平打好招呼,要晚回去一些,下堂後屈林苑裹了件大氅,領着袁飛飛往裴芸家走。
路上他與袁飛飛閑聊。
“你怎地總寫張平的名字。”
袁飛飛在街上左瞄瞄右看看,道:“我就喜歡寫老爺的名字。”
屈林苑笑道:“他待你可好?”
袁飛飛重重一點頭,“好!”
屈林苑道:“自是好的,我與他是舊時,從前他就是個好人。”
袁飛飛總算來了點興緻。
“你同老爺什麽時候認識的?”
屈林苑淡淡道:“很小了……”
袁飛飛:“怎麽認識的?”
屈林苑道:“那時,他是被他爹送來我家的,同金師傅學武。”
袁飛飛:“又是誰。”
屈林苑一曬,“你不識得,是屈府中的教習大師傅。”
袁飛飛:“老爺會武功?”
屈林苑道:“自是會的,你不知道?”
袁飛飛本要搖頭,又一瞬間回想起張平一身矯健身軀,唔了一聲,改口道:“知道。”
屈林苑笑着同袁飛飛講一些從前的事情,他非是屈家嫡親,也幸而兒時未受過多管教,他同母親住在屈家的最東面,那裏離屈家的教場最近。
“屈府因爲生意緣故,家中養了很多武夫,統歸金師傅教管,我住的地方離教場最近,每日都能聽見習武的聲音。”屈林苑想起以前,臉上多了些柔和。
“張平不到七歲就被他爹送來,吃住都在屈府。雖然屈家是大戶,可金師傅要求嚴格,手下的武童們過的全是苦日子。有些孩子是被買來的,受不住就被打發去做了小厮,你家老爺倒是從頭到尾堅持了下來。金師傅對那些武童從沒有好臉色,可我卻覺得他對張平是極爲看重的。”
袁飛飛問道:“老太爺爲啥把老爺送你們家去。”
屈林苑一笑,道:“張老伯也是爲了張平好,我記得老伯打鐵的手藝極好,而且尤其擅長制兵,那時屈家的大少爺,也就是我的叔父,他喜好收藏兵器,便與老伯有些來往,偶然見了張平,就将他帶了回來。”
說話間,他們來到一個糖人攤前,袁飛飛被稀奇古怪的糖人吸引住了,屈林苑站住腳,笑道:“怎麽,想要?”
袁飛飛盯着一個耍猴的糖人流口水。做糖人的是個三十開外的精瘦男子,他見到袁飛飛,便道:“小公子,來一個糖人耍一耍。”
屈林苑也不待袁飛飛回話,從袖口裏摸出幾個銅闆,遞給老漢。老漢擦擦手,把錢接過了。
“謝大爺打賞!”他将那個耍猴的糖人從稻草垛子上摘下來,遞給袁飛飛。
“小公子,來來。”
袁飛飛下意識接過,屈林苑道:“走吧。”
他們接着趕路,袁飛飛把糖人拿在手裏看了一會,然後放到嘴裏好一通舔。
屈林苑笑着搖頭道:“瞧瞧你這模樣,可有芸兒半分穩重。”
袁飛飛也不理他,隻道了一句——
“老爺的舌頭被你們家誰割的。”
袁飛飛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着屈林苑,那一瞬間,屈林苑的表情可謂是精彩,赤青紫黑來回走了一遍,最後回歸成一片慘白。
袁飛飛含着糖人哈哈大笑。
屈林苑路都走不動了,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看着袁飛飛,手腳發抖道:“你、你、你——?”
袁飛飛伸着小舌頭,在糖人臉上可勁地舔。
屈林苑:“你、你知道……你怎麽會知道?”
袁飛飛道:“你慌什麽。”
“不不,”屈林苑腦中混亂一片,詞不達意。
袁飛飛:“我從别處知道的……你别抖了行不行!?”
屈林苑緩和了好一會,終于穩了下來,他看着袁飛飛,猶豫道:“你、你一開始就知道?”
袁飛飛:“啊,剛來書院的時候就知道了。”
狗八告訴過她,他家老爺的舌頭是被屈家人割掉的,這崎水城裏隻有一家姓屈,有何難猜。
屈林苑又顫起來了,“那你爲何——”
他頓住,袁飛飛瞧他一眼,道:“爲何什麽?先生突然間怎麽了,話都不會說了。”
屈林苑:“既然知道……你爲何還願意、還願意來書院讀書。”
袁飛飛舔得差不多了,把糖人在嘴裏嘎嘣一咬,将糖塊嚼來嚼去。她看着屈林苑,一雙眼睛亮亮的。
“跟你無關,你是好人。”她抿着嘴,細細地品味糖塊的味道,又道:“同我也無關,老爺沒說讓我記挂。”
她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就像一陣卷着微塵的清風一樣,将過往那些複雜與斑駁,刷得幹淨。
屈林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小姑娘。
回首看,痛怨各有主,你若不說,那是恩是仇,我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