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四自小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一個,名字都認不全。打記事時起就同崎水城的地痞無賴們厮混,行些偷雞摸狗的小人徑。
光崎水城的地牢他就被關進去六次。
所幸他膽子不算大,最多也就搞些偷偷摸摸的小事,走了這麽多年的狗屎運,也沒惹出過什麽大禍。
所以當他被人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還懵懂地不知所措。
明月高懸,劉四躺在床鋪上,撓着草包肚皮,睡得正酣。劉四家隻有一個主屋,一個偏房。劉四将自己的老祖母趕到陰冷的偏屋,自己睡在主屋裏。
他這房子舉架單薄,沒檻沒院,外人想進隻需越過一道幾尺高的栅欄就好。
張平從病癞子那出來,按照指路,來到劉四家門口。他在門口微微看了一眼,而後邁步進入。
張平穿着一雙結實的黑色布鞋,牢牢紮起。他的步伐沉穩矯健,走在青黑的地面上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站在門口,左右兩間房分别瞧了一眼,而且推開主屋的門。
裏面昏暗一片。
張平來到床邊,看見床上裹着一層棉被,高高隆起一塊。張平走過去,抓起棉被一角,直接掀開。
一個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裏面。
劉四睡得正爽的時候,忽然覺得周身一陣寒冷,被涼風一激,他打了個哆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立在床前。
劉四險些沒尿出來。
“鬼……鬼——”他顫顫巍巍地要大叫出聲,張平一探手,将他的嘴封得嚴嚴實實。劉四那張髒臉被張平的手一捂,鼻子嘴全封得嚴嚴實實,一口氣出不去進不來,憋得他滿臉漲紅。
“誰……唔,唔——!”劉四吓得半死,張平捂住他的嘴,拎着他的脖頸子往外走。劉四想掙紮,奈何張平手勁大的出奇,按着他的脖頸,他隻稍稍想擡起點頭來,便有拗斷脖子的危險。
就這樣,劉四穿着裏衣,赤着腳,被張平一路拖了出來。
一直到離開家門百步遠,張平才将捂着劉四口鼻的手松開,這時劉四已經被憋得剩下一口氣了,身子癱軟,張平拎着他,朝來時的路走去。
再回到病癞子那裏時,門口的人隻瞧了他一眼就放他進去了。張平将劉四扔進地道,劉四從一丈多高的地方摔下去,掉到地上哎呦哎呦叫個不停。
他這一叫喚,地窖裏的人都醒了個七七八八。
病癞子和胡頭坐在地窖最裏面,他們好似一直在等着張平回來。
張平順着梯子下來,拽着劉四的後脖領,使勁往前一送,劉四就跟條土狗似的,被扔到病癞子腳下。
“哎呦,哎呦喂……”他揉着自己嗑疼的胳膊肘,叫喚着擡起頭。病癞子拄着一根拐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四子,多日不見,可好呀?”病癞子的臉上坑坑窪窪,笑起來也是一臉畸态。劉四看見病癞子,臉上頓時一僵,而後低眉順目地讨好道:“癞、癞爺……”
劉四這會兒有些反應過來了,腳下是最先感覺到疼的。他被張平拉出來的時候光着腳,一路扯過來腳底磨掉一層皮,現在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子就跪倒病癞子面前,抱着病癞子的腿,哭嚎道:“癞老爺,你可爲小的做主啊!”
病癞子低頭瞧他,“嗯?”
劉四指着站在後面的張平,“癞老爺!這小子欺負上門了啊,小的無能,給十八堂丢人了!”
病癞子将手裏的拐棍捏着轉了轉,笑眯眯道:
“這先不提,小四子,你近來上哪發财了呀。”
劉四手上一頓,幹笑兩聲道:“癞老爺……我能發什麽财啊。”
病癞子盯着他看,劉四被病癞子昏黃的老眼一眼,禁不住低下頭。病癞子搖搖頭道:“小四子……”
劉四哆嗦了一下,病癞子忽然舉起拐杖,朝劉四肩膀砸下去。
“哎呀——!”劉四捂着肩膀,跪倒在地。
病癞子緩道:“你不老實。”
劉四:“癞爺冤枉啊……小的冤枉啊。”
病癞子捂着嘴,好似剛剛那一棍子動了氣門,又狠狠滴咳了起來。
咳過之後,病癞子道:“小子,陽面有陽面的道道,陰裏有陰裏的規矩,你若硬要走偏岔,也沒人攔着,隻不過你需得走得利索點。若是被人抓了尾巴……”病癞子說到這,擡頭瞄了張平一眼,又道:“那你可得自個擔着了。”
劉四似乎是知道了病癞子所指之事,他眼神遊離,似在找些理由搪塞過去。
病癞子對這些個地痞混混再了解不過,他彎下腰,貼着劉四的臉。劉四險些被那泛臭的臉熏得背過氣去。
“爺們問你……”病癞子小聲道,“你得了哪家的銀錢……”
劉四縮着身子,道:“小的、小的有什麽銀錢拿……”
病癞子起身,又是一拐砸下去!
“你不老實!”
“哎呀——!”
劉四被打得四處亂竄,還沒跑幾步,就被旁邊的胡頭丢了回來。
病癞子又彎下腰,笑眯眯道:“小四子,你得了哪家的銀錢呀……”
劉四不敢再瞞,咬牙道:“江,江家的……”他跪爬到病癞子面前,叩頭道:“癞爺,小的不久前得罪了平家少爺,家裏叫人砸了個遍,正月裏分文錢都拿不出來!小的也是沒辦法啊——”
病癞子甩開劉四。
“江家?振晖镖局的江家?”
劉四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正是,是江家随從尋到我,說要找個人晦氣,給江家小少爺消消火,小的實在是缺錢了,要麽定會來知會癞爺的——”
病癞子皺眉道:“江家小少爺……同裴小公子有何關系?”
劉四道:“說是一個書院的,别的就不知了。”
病癞子思索片刻,劉四抱着病癞子的褲腿,道:“癞爺,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病癞子低頭看他一眼,露出一個詭異的笑。而後他看了看張平,緩道:“小哥,你瞧着辦吧。”
劉四不明所以,連連朝病癞子磕頭求饒,結果病癞子就像沒事人一樣,坐回長凳,閉目養神、劉四求不得果,扭過頭,瞪着面無表情的張平,大叫道:“你究竟是何人!?”
張平自然不會答他。
劉四從地上站起來,惡狠狠地盯着張平。
“你可是裴家的苦主?不……裴家沒你這号人物,難道你是——”
劉四還在猜測,張平已經上前一步,地窖中的人都以爲張平是要上前理論,可張平沒有。
劉四眼神跟着一動,隻覺得張平胳膊似乎是擡了起來,可之後便什麽都不清楚了。
地窖裏的一巴掌,聲音又沉又脆,有些像新年裏第一聲悶響的提炮,又好似地窖裏不慎打翻的酒壇。
就那麽一眨眼的功夫,張平一巴掌揮過去,扇在劉四的臉上,而後他收回手,一個停頓都沒有,轉首離開。
劉四直勾勾地倒向右方,趴在地上半天沒動靜。
張平已經離開許久,衆人才緩緩圍上去。
劉四被扇的那半張臉朝上,嘴角已經吐出了血泡。半張臉沒一會的功夫就漲了起來,因爲内勁太強,連巴掌印都沒有了,隻剩下一片開始泛紫的臉孔。劉四的左眼睛像是閉不上了一樣,目眶眦裂,幾道濃濃的血條順着眼角爬上眼珠子,最終彙聚在無神的黑瞳上。
“這……”
“死了?人死了麽!?”
“人……鬧人命了?鬧人命了!?”
衆人圍着劉四,你一句我一句,有人想上前一探劉四的鼻息,病癞子低沉道:“都住手。”
大夥讓開,病癞子上前,用拐棍勾着劉四的臉,扒拉了幾下。
“沒死,暈過去了。”
衆人恍然,再看看地上口水都流出來的劉四,隻覺得這一巴掌扇得太過匪夷所思。
“從前還以爲隻有娘們才扇巴掌呢……”一人道,“想不到這扇嘴巴子也能扇成這樣……”
病癞子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劉四,半響,道:“把人丢出去,礙眼!”
衆人垂首稱是,兩個人擡着劉四往上面走。
劉四的身子異常的重。
但凡江湖裏摸爬的人都知道,人的身子越重,離死就越近。擡着劉四的兩人隻覺得身子邊陣陣的陰風,趕緊加勁把他拉出地窖。
另一邊,張平做過所有的事,朝家走。
他走路的時候習慣微微垂着頭,看着前面的地面。
做了這麽多事,天卻還是黑的。
張平擡起頭,看見天邊一輪白月,分外的冷漠。
回到家,張平覺得時辰還早,打算休息一下。
他脫了衣裳,沒有回到床上,而是坐在凳子上,等身上的寒氣散得差不多了才進到被窩裏。
他掀起被角的時候,袁飛飛扭動了一下。
張平頓住,擡眼瞧她。
袁飛飛當然不是醒了,她隻是換個更舒服的姿勢睡而已。張平就着微弱的光,看見袁飛飛伸着胳膊叉着腿,張着一張紅潤的小嘴,嘴邊還有淡淡的銀絲。
簡直睡成了癡呆。
“呵……”
張平笑了,他伸手,在袁飛飛的嘴邊抹了抹。
袁飛飛砸吧砸吧嘴。
張平将被子重新蓋嚴,躺在袁飛飛的身邊,入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