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貼身小厮小六特地跑了一趟,在亭廊内同屈林苑說了好一會,那時學童們都在屋裏讀書,屈林苑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難看。
下堂後,袁飛飛被屈林苑留了下來。
“昨日是怎麽回事,聽芸兒的随從說,你們遇險了?”
想到還得重新講一遍,袁飛飛簡直煩透了,不過屈林苑的神情十分凝重,她無法,隻得有氣無力地又嘀咕一遍。
隻不過她隐瞞了狗八的事情,也并沒說出病癞子的關系。
“……就這樣,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誰,昨日回去他們家裏問出些什麽了?”袁飛飛道。
屈林苑搖搖頭道:“沒有,那随從同我說,芸兒自昨晚回家起便一聲不吭,問什麽都不說。裴老夫人都急壞了。”
說罷,他皺着眉頭,細細想了一會。
袁飛飛問道:“你在想啥?”
屈林苑朝她擺擺手,道:“無事,你先回去吧,路上千萬小心。”
袁飛飛沒動,道:“你在猜是誰幹的?”
屈林苑還在思索,沒有回答她。
袁飛飛怒道:“昨兒個可是我把他救下來的!我也挨了打,你憑什麽不跟我講!?”她叫着叫着,還把袖子撸起來,露出青紫的一塊。“你自己看!”
屈林苑吓了一跳,趕緊把衣裳給她放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麽,快别鬧。”
袁飛飛:“你快說!”
屈林苑無奈道:“不是我不說,是我也在猜。”
袁飛飛:“平日誰跟他家有仇。”
“呵。”屈林苑苦笑一聲道,“同金樓裴家有仇的可多了去了,所以才難猜。”他尋思着,又小聲道,“不過,若按你的說法,這兇手的手法也未免太過單薄,連你們這麽小的孩子都能從他們手裏跑掉……”
袁飛飛瞬間炸毛,“什麽意思!?看不起人?”
“不是不是。”屈林苑連忙道,“隻是覺得這些人并非真的想下殺手,不然三個大漢,面對你們兩個小娃娃,怎樣都得手了。”
“呿……”袁飛飛冷嗤一聲,道:“他們的确沒想殺人,有個人還說什麽主子不讓弄出人命。”
屈林苑一拍手,“是了是了,這樣說來,那夥人隻是想給裴家一個教訓而已,所以應該不是什麽大仇家。”
袁飛飛:“你知道是誰了?”
屈林苑:“不知道。”
“……”
袁飛飛再不想跟他廢話,轉身走了。
有了昨日的教訓,現在什麽都不及回家重要。
最近不能再惹事了,袁飛飛邊走邊想,裝也得裝幾天才行。不然……
她回想起昨晚,那個站在冷風中看着她的張平,忍不住又一哆嗦。想不到張平生起氣來這麽吓人,就像房檐上凍着的冰錐子一樣,紮不死人也涼死人。
回到家,院子門四敞大開,袁飛飛大踏步地走進去。
張平正在做飯。
袁飛飛擠到火房裏,扒着竈台。
“老爺,做啥呢。”
張平拿飯鏟點了點鍋,示意她自己看。袁飛飛往裏一看,土豆。
“香唉……”袁飛飛緊着鼻子猛吸氣。
張平讓她回房等着,袁飛飛懶洋洋地點點頭,她打了個哈欠,擡手抻了一個懶腰。抻了一半就頓住了,扭了扭身子往外面走。
張平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探究。
晚飯時,袁飛飛照例拉着張平東一扯西一扯,講些一日的見聞。說着說着,她想起一件事來——
“老爺,米店老頭家的狗生崽了,你知道不?”
張平飯吃得不緊不慢,夾了一筷子鹹菜葉到袁飛飛的碗裏,随後扒了口飯,搖搖頭。袁飛飛興奮道:“我回來的時候還瞧見了呢,就巴掌大的小黑狗,像耗子一樣!”她一邊吃一邊比劃,噴了張平一臉飯粒。
張平瞪她一眼,袁飛飛完全不當回事。
“老爺,我去向米老頭要一隻呀。”
張平瞥她,意思是你要來做啥。
袁飛飛正色道:“看門。”
張平嗤笑一聲,閉着嘴巴搖搖頭。
袁飛飛覺得他看出來自己的小心思了,也不在意,大方道:“要來玩的。”
張平拿筷子頭敲了她的小腦袋一下。
袁飛飛捂着頭,大叫道:“下了一大窩呢,米老頭養不了那麽多,我去要一隻是幫了他大忙!”
張平放下筷子,比劃了兩下。袁飛飛不耐煩道:“不會忘了學字的,我現在已經學了很多字了。”她說完,還朝張平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我的字寫得比老爺好看多了,先生都這麽說。”
張平臉一黑,捏了她一下。
這話倒是不假,屈林苑的确說過這話。
袁飛飛學習雖晚,可字卻寫得異常好,第一日的時候屈林苑剛教會袁飛飛握筆,下午袁飛飛就把滿桌子的紙張全寫滿了張平的名字,屈林苑拿起她寫過的最後一張,那個時候張平二字已經全然看不出是剛剛學會握筆的孩子寫的。
屈林苑詫異道:“雖是少了些章法,可亂也有亂的韻味,你這娃娃也是奇了。”他捏起袁飛飛的小手,看了兩圈,“這麽小的手,能穩成這樣,不錯唷。”
或是性情緣故,袁飛飛寫字的時候從沒有其他孩子的謹慎工整,若是記下的字,她從來都是一筆揮成,沒半點含糊。
“現在先生天天叫我寫字,不過也好,不念那些破經文的話,做啥都行。”袁飛飛叼着筷子,繼續磨張平。“老爺,你就讓我要一隻吧。”她抻着張平的袖子,拉得他飯都吃不了。
張平松開她,站起身去一旁取來薄紙,回來将飯碗挪到一旁。袁飛飛啪地一下将筷子按在桌上,摩拳擦掌道:“想考我是不是,來呀!”
張平拿着炭塊,想了想,剛要下筆時被袁飛飛拉住了。張平斜眼看她,袁飛飛道:“說好,要是我認得了,就讓我去要狗。”
張平一笑,點頭。
袁飛飛指着紙,“快寫快寫。”
張平手腕一轉,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字都不難,袁飛飛高興地念着——
“可——”
“是——有——”
“有什麽……”她看着最後一個字,好像有些熟悉,她摸着下巴,細細地回想。“明明見過的,老爺你别催,我肯定想起來。”
張平本也沒打算催她,他寫過了字,便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
燭光一閃,袁飛飛猛然憶起這是什麽字,身子瞬間就僵硬了。
【可是有傷?】
她這幾日都沒洗澡,就是怕被發現身上的傷痕,連睡覺都很小心,張平是怎麽知道的。
袁飛飛偷偷轉眼,看了看張平,張平也在看着她,神情平淡又專注。
袁飛飛心虛地哈哈大笑,擺手道:“不認得不認得,我不去要狗了。”她把紙張胡亂一收拾,邊道:“老爺咱們接着吃飯,吃飯吃飯。”
張平握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把袁飛飛轉了過來。另一隻手拉住她的袖子,往上一撸,袁飛飛來不及反應,右臂整個露了出來。
她胳膊被那人抽過幾下,現在還能清楚地看見暗紅的巴掌印。
“呀呀,老爺你輕點!”袁飛飛想抽出手,誰知張平雖沒怎麽用力,可手掌像個鐵箍一樣,怎麽拉都拉不出來。袁飛飛擡眼,看見張平皺着眉頭看着自己。
她無法,隻得編排道:“昨日、昨日同人打架了。”她見張平臉色不善,馬上又道:“小架小架,就拉扯了一下,沒大事。”
張平不語,反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何人。】
袁飛飛道:“街上的,不認得。好像是喝醉了。”她讨好地朝張平笑道,“老爺,所以那天我才回來得有些晚,我可不是貪玩的。”
張平松開手,出屋。袁飛飛跟在他後面,被他攔住。
張平燒了一盆熱水,取了手巾闆凳,要給袁飛飛洗澡。
袁飛飛躲到後面,說什麽都不洗。
“今天太晚了,明天、過幾天再洗!”
她不敢洗澡,因爲肚皮上的傷是最重的,那根本不是什麽小打小鬧,她怕張平會怪罪。
“老爺我困了,我要睡覺了。”說完她就往床上鑽,張平坐在小闆凳上,長臂一伸,跟提溜雞崽子一樣把袁飛飛拎了回來。他胳膊肘夾着袁飛飛的腰,輕輕一提,另一隻手将袁飛飛的鞋子一脫,然後給她放到了熱水裏站着。
袁飛飛哇哇大叫:“褲子!褲子都濕了!”
張平也不在意,他抻着袁飛飛的衣裳領子,往上一拽,小衣服刷地一下被脫了下來。
袁飛飛反應甚快,馬上彎下腰,蹲到水裏說啥也不起身。
張平拍拍她後背,袁飛飛叫道:“自己洗自己洗!”
張平被她逗樂了,笑了一聲,袁飛飛擰着眉頭瞪他。“别笑!”
張平不言語,拉了拉她沒反應,伸出一根手指頭,在袁飛飛肋骨上輕輕一戳。
“啊哈哈!”袁飛飛一抽,一下子起來了。
當然,肚皮上哪塊泛着青黑的血印子也露了出來。
張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袁飛飛再想掩飾已經來不及,張平抓着她的手,扯到一邊,直直看着她肚子上的傷。袁飛飛手腕抖了起來,小聲道:“不、不小心摔的。”
張平的目光從她肚子上轉到她眼睛上,袁飛飛本還想再編兩句,但看見張平的神情後,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平咬着牙,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袁飛飛。
“啊——”張平指着袁飛飛肚子上的傷,長長地啊了一聲。
張平的聲音很低,有些啞,聽着就像透風的篩子,又像上了鏽的鐵器。這算得上是袁飛飛第一次聽見張平的聲音,之前雖也出過聲,也不過是鼻腔擠出來的笑意。不過,雖然聽見了,可袁飛飛一點也不高興,這樣的聲音,讓她心裏說不出的泛酸。
張平手指發顫,定定地看着袁飛飛。
袁飛飛長歎一聲。
“命苦,第三遍了……”
她泡在水裏,将裴芸那事又講了一遍。張平是自己人,袁飛飛把狗八的事情也說了。
“老爺你是良民,可能不知道那個病癞子,之前我爹跟他打過交道,他手底下都是些混混,收錢幹活。我也跟先生講了,他說現在還猜不出主謀是誰。”
張平一語不發,靜靜地聽袁飛飛的話。
“老爺……我可沒有挑事,我是好心救人啊!”袁飛飛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慨歎。“我是想跟老爺學,要當好人,你别怪罪我……”
張平靜了一會,重新挽起袖子,涮好手巾給袁飛飛擦身子。
今日他下手格外的輕。
袁飛飛都樂了。
“哈……好癢,哈哈老爺你使勁點……哈哈哈。”
張平面色本還有些黑,結果被袁飛飛嬉皮賴臉地一頓笑哈哈之後,莫名其妙地也樂了。他無奈地看着袁飛飛,使勁按了按她的腦子。
洗過澡,袁飛飛被張平安安穩穩地擺到床上,然後張平取來兩罐藥瓶,給袁飛飛上藥。
藥沫落在袁飛飛的肚子上,疼得她小臉煞白,不過出人意料地她一聲都沒吭。
張平微微詫異,擡頭看了她一眼,袁飛飛咧嘴一笑,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直到張平給她上好了藥,袁飛飛一直都沒出聲。
張平拿起藥瓶,臨走時又按了袁飛飛腦袋一下。這一下比之之前,好似又有了些别的含義。
當晚,袁飛飛卸去所有心事,睡得哈喇子流滿臉。
夜晚,靜悄悄。
二更雲,三更月,四更天。
不知過了多久,張平從床上坐起,慢慢穿好鞋子,随手披件外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