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半月之後她的想法改變了呢。
因爲張平讓她去做一件她最不想做的事情——
噩耗還沒傳來的那幾日,袁飛飛完全适應了崎水城的生活,也适應了這個從沒什麽活給她幹的老爺。她每日吃了飯就跑出去玩,一玩就是一整天。
那日傍晚,袁飛飛回家吃飯,吃完了飯張平出人意料地沒有照平常那樣去打鐵,而是将桌子上收拾幹淨,拉袁飛飛坐在桌前。
袁飛飛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怎麽了?要做什麽?”
張平安置好她,自己起身,從牆邊的木架上取來了一疊東西,放到桌子上。
袁飛飛看着那一疊紙,心裏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張平放好了紙後,又取來了炭塊。
袁飛飛嚎叫道:“你不是要讓我學寫字吧!”
張平擡眼看了看她,點頭。
袁飛飛腦袋瓜搖得飛快,驚恐道:“不不不!我不學!”
張平不聞不問,将紙放到袁飛飛面前。
袁飛飛拉着張平袖子,苦苦哀求道:“老爺,不學字,我不學字。”
當初馬半仙也有過想教她習字的打算,他曾跟袁飛飛說,雖然女子學字的不多,也沒甚太大用處,不過做他們這種算命跑卦營生的人,最好還是多學點東西。
他還同袁飛飛道,若是她不習字,那自己好多本事都沒法傳給她。
袁飛飛被他連哄帶騙地學了幾天,最後還是因爲太懶,任馬半仙嘴皮子磨爛她也不再拿筆了。
“老爺,我幹活去吧。”
袁飛飛從凳子上蹦下來,想跑出去。結果張平長臂一伸,一個水中撈月,将袁飛飛又拎到凳子上。
他遞給她一小塊硬炭。
袁飛飛接過來,就握在手裏,也不擡手。張平點了點她面前的粗紙。袁飛飛背也彎了,肩膀也塌了,一雙眼睛了無生氣。
張平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拿給袁飛飛看。
袁飛飛擡着眼皮瞄了一眼,有氣無力道:“不識得。”
張平點了點字,又指了指自己。袁飛飛總算提起點興緻,“這是張平?”
張平點頭。
袁飛飛探頭瞄了幾眼,又縮回來了。
張平又擡手,寫了幾個字。
袁飛飛瞧着,道:“袁飛飛?”
張平緩緩點頭。
袁飛飛道:“好了好了,這兩個我認得了。”她把手裏的炭塊放到桌上,沖張平堆笑道:“老爺,我認識這倆名字足夠用了,我去給你泡茶吧。”
說完,她又要跑。
張平再次将她拉回來,這次,他微微皺起眉頭,神色嚴肅地看着袁飛飛。
袁飛飛有些被他吓住,随後又挺直腰闆給自己撐腰。
不學就是不學,當初馬半仙那麽賊溜的人都沒辦法,現在這個看着這般老實的張平能奈她何。
熬幾天他就不讓自己學了。
袁飛飛瞪着張平。
半響,張平松開手,袁飛飛松了口氣,尋思果然如此。
“老爺老爺,我去給你泡茶。”她一見張平松了手,馬上從凳子上蹦下來。這回張平沒有再攔她。
袁飛飛歡跳着跑到火房燒水,心道堅持一下總是值得,張平又不會真拿她怎樣。
她當時,真的是這樣想的……
接下來的三天裏,張平讓她切身體會到了“堅持”的不易。
每日一放下筷子,張平就會起身拿來紙張和炭,不管袁飛飛是否願意,他都會寫幾個字給她看。
袁飛飛這時才意識到,這個看似老實的張平,也非是那麽好說話的。
袁飛飛在心裏埋怨了很久,她覺得張平是知道自己不願習字的,卻還這樣成天逼她。
又過了幾日,袁飛飛忍無可忍,終于做了件錯事。
她很少認錯,甚至很少時候能察覺自己的錯,但是這次,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
那晚,張平依舊在飯後拿出紙,寫字給她看。
袁飛飛心裏煩極了,她看着一旁認真寫字的張平,不知怎麽,小孩子脾氣便上來了。
她把炭塊狠狠摔在桌子上。
張平一下就頓住了。
袁飛飛跳下凳子,沖張平喊道:“我不學!你以後不要給我寫字了!”
張平聽着她突如其來的叫喊,愣了一下,随後他沖袁飛飛招招手,臉上半點生氣的迹象都沒有。
袁飛飛扯了一邊嘴角,冷笑一聲,道:“你真的非要教我是不是。”
張平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袁飛飛一手打開他的手掌。
“好啊,我同你學。”袁飛飛點點頭,她兩步走到桌前,扯下桌上的紙,指着上面的一個字,沖張平道:“你告訴我,這個字念什麽。”
張平雙唇緊閉,木然地看着她。
袁飛飛冷然道:“說啊!我又不認識,你不告訴我我怎麽識得!”
張平的眉頭輕輕皺起,他的手在膝上握成拳,又松開,反複了好多次。
袁飛飛把紙丢到他身上,跑出院子。
張平枯坐了一會,才猛然反應過來,再出去尋的時候,袁飛飛已經不見了。
袁飛飛沖出院子後,跑了很遠很遠。
她不敢回頭看。
一路從南街跑到道口,袁飛飛氣喘籲籲地停下。
天已經黑了,但還有些店面仍燃着燈籠。
袁飛飛出來的時候急,不管不顧的,隻着了件單衣。現在站在街上,寒風輕襲,吹得袁飛飛渾身刺骨的疼。
她站在道中間,愣愣地盯着路旁的一棵野樹,半響,慢慢走到樹旁,順着樹根蹲了下來。
她抱着膝蓋,臉上帶着一份自暴自棄的冷意。
她心想,如果她不回去了,那算不算逃奴?
逃奴被抓的話,是死罪。
“嘁。”想着想着,袁飛飛冷嗤一聲,“凍都凍死了,還管什麽逃不逃。”
【本仙可不會盡心養你。】馬半仙曾對袁飛飛這樣道。
【你這丫頭就是隻狼崽子,把你那簇野火點着,你就六親不認了,我養來幹啥。】
此時此刻,袁飛飛回想起馬半仙的話,她還覺得很同意。
連對她這麽好的張平她都能如此惡毒地對待,還有什麽畜生事她幹不出來。
“凍死就凍死吧……”袁飛飛心道,“早點去找驢棍也好。”
蹲得久了,袁飛飛漸漸都感覺不到寒冷了,她身上麻木起來,意識也漸漸朦胧。
心裏雖想着死也無妨,可當真要邁進鬼門關的當口,她也有些怕了。
隻是……
她眼皮慢慢向下耷,胳膊也垂了下來。
指尖要落地的一瞬,袁飛飛整個人忽然拔地而起。
她腦子一混,暈了過去。
張平抱着凍得有些僵硬的袁飛飛,用襖子将她裹了起來,快步地往家走。
袁飛飛知道自己沒死。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正是深夜。鼻子裏堵堵的,袁飛飛使勁掐了掐。
這是張平的床,袁飛飛不用看就知道。
他把自己撿回來了。
袁飛飛感覺到張平就在自己的身旁,他睡着了。
她忽然間,不希望天亮。
不過老天爺是不會将她放在眼裏的。
翌日清早,袁飛飛把臉蒙在被子裏,裝着沒醒。
她清清楚楚地聽着西屋幹脆的鐵器聲。張平進來了幾次,每次都見袁飛飛用被子蒙着頭,便又出去了。
袁飛飛餓得不行,趁着張平出去的時候,偷偷起來在桌子上抓點早飯吃,她不敢吃多,怕張平看出來,每次就抓那麽幾根吃。
就這樣,讓她磨磨蹭蹭地,到了晌午。
袁飛飛聽見院門被叩響,她把腦袋從被子裏伸出來,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張平兄弟,你難得找老哥來,發生什麽事了。”
洪恩人!
袁飛飛連忙把被子蒙好,她死死地捂住耳朵,不敢接着聽下去。
張平要把自己給退了!?
袁飛飛緊閉着眼睛,心裏撲通撲通地跳。
可她已經動了那二兩銀子,他要讓她還回來,她該怎麽辦!?
袁飛飛心裏亂成一片,煩得将被子踹來踹去。
吱嘎一聲,房門開了。
袁飛飛馬上不動了。
她聽見有人進來,又随手帶上了門。她一動都不敢動。
“小丫頭。”
袁飛飛身上一僵,是洪英。
洪英來到床邊,拍拍團成一團的被子,道:“别裝了,你這也想騙過去,未免太瞧不起我們了。”
袁飛飛隻當自己死了,還是不動。
洪英也不強來,他收回手,坐在床邊上,緩道:“張平剛剛同我說了。”
袁飛飛心道,果然!
洪英道:“昨晚大晚上他去我家尋我,叫我今日務必來一趟。我還以爲出了什麽大事,原來是你這小丫鬟。”
袁飛飛聽不出他的語氣,心裏依舊七上八下。
“他叫我同你道歉,你莫要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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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袁飛飛以爲自己聽錯了。
道歉?張平同她道歉?
洪英見袁飛飛還沒反應,不禁有些氣惱。
“你這丫頭怎地脾氣這樣大,不管他做什麽,畢竟是你主子,主子給丫鬟道歉已是不易,你還要如何。”
袁飛飛掀起一邊的被角,露出一雙疑惑的眼睛。
“他爲啥要同我道歉?”
洪英瞧着她的小眼珠,道:“他說你不願學字,他卻一直在逼你。”
袁飛飛眨眨眼。
确實……不過……
“他就說了這些?”
洪英:“啊。”
袁飛飛有些發懵。
洪英趁着她愣神,一手将她被子掀開,把她拽到地上,彎着腰正色道:“丫頭,你可知我從未見過有主人家同自己的家奴一同吃住,他待你不薄。”
袁飛飛低下頭,嗯了一聲。
“所以……”洪英緩道,“你就當報恩,爲他學了字吧。”
袁飛飛擡眼:“爲他學?”
洪英點點頭,他似是不想讓外面的張平聽見,特地壓低了聲音道:“他雖不說,我卻看得出來。”
袁飛飛:“什麽?”
洪英:“他是想同你講話,才讓你習字的。”
袁飛飛瞪大眼睛。
洪英低聲道:“這院子這麽多年了,半點人聲都沒有。他待你這麽好,你就隻陪他講講話又如何。”
袁飛飛啞然。
半響,她想起什麽,對洪英道:“我可以學那個啊。”
洪英:“哪個。”
袁飛飛不知道怎麽說,就擡手在空中亂比劃。“就是你和他用的那個,我學那個!”
洪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聲,道:“這個你到時候便懂了,你可知我同張平認識了多少年,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袁飛飛垂着頭。
洪英拍拍袁飛飛肩膀,道:“丫頭——”他還沒說完,袁飛飛打斷他道:
“知道了,我學就是了。”
洪英聽了,沒說什麽,隻是又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将張平的事處理得這麽漂亮,洪英實在有些高興,他推開門,拉着袁飛飛出去。
袁飛飛木木地跟着洪英,門一開,她一眼看見了站在院子邊上的張平。
他安安靜靜地靠在牆上。
“張平兄弟,來來。”洪英笑呵呵地招呼張平,張平擡眼看過來。
袁飛飛看見他平淡黝黑的雙眼,忽然掙脫了洪英的手,向張平沖過去。
力道沒掌握好,袁飛飛一下子撞進張平的懷裏。
張平身上還帶着冬日的冷氣,還有些鐵器獨有的冷硬味道。
張平站得穩,被袁飛飛撞了一下也沒怎麽晃動,他扶住袁飛飛的肩膀。
袁飛飛埋在他的衣裳裏,悶悶道:
“老爺,我學字!”
她說完,偷偷仰頭看張平,誰知正巧同垂眸的張平看個正着。
“老爺……”
張平的臉上依舊很平淡,一絲生她氣的痕迹都沒有,反而在聽了袁飛飛的話後,生出了淡淡的欣喜。
袁飛飛抱着張平的腿,心道:
張平果然還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