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上寫着的是:北京,是一座就算你在馬路上大喊一聲也不會有人理你的城市。
但葉疏影心裏堅信的是:隻要你喊得足夠響,總能夠聽見自己的回聲。
“北京!我來啦!”葉疏影拖着行李箱在路上走着,此時已是二月末,在南方的時候,她已經換上了薄薄的外套,來到北京卻不得不重新穿上了棉衣。她呼了一口氣,看到那冒出來的寒氣,突然有了一種終于來到北方的強烈真實感,忍不住就大喊了一聲。
結果,整條馬路上的人都扭頭看了過來,那種眼神很清晰地表明了他們此刻的想法:這人神經病吧?
書上果然是騙人的!北京和其他任何城市一樣,是你在馬路上大喊一聲,别人都會送你白眼的城市。葉疏影聳聳肩笑了笑,繼續拖着行李沖着旅舍走去。
葉疏影在江蘇的一座小城長大,大學時去了南京,在人生的前二十年從未踏足過北方的土地,就算是旅行也隻是往更南的地方走,這次意外地來到北京,一是因爲即将實習的公司是她從大學時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二是因爲她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有一種新的可能,離開父母的保護,獨自去闖蕩自己的一番天地的可能。
于是在某天晚飯時,葉疏影說出了自己的這個決定,她爸爸一口飯就噴了出來:“什麽?你一個女孩子跑那麽遠去幹什麽!”
葉疏影臉一鼓:“怎麽!你年輕時不是還去雲南當兵?我才不想一直都待在一個地方呢。世界那麽大,我想去……”
“你想去看,我給你點錢,你自己一圈玩下來再回來工作也沒問題啊。”葉爸爸立刻擺出了一副很開明的樣子。
葉疏影搖頭:“您不是一直說我吃不了苦嗎?我這真要出去磨煉自己了,怎麽你倒先不滿意了?還有,我這次去的可是花圖文化,這可是我們系裏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地方。再說了,我不就先去實習嗎?有了大公司的實習經驗,回南京找工作不是也更容易嗎?”
于是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葉疏影拿出了校園演講大賽第一名的架勢,先講自己要去的公司多麽厲害以理服人,再說自己對追求夢想的渴望以情感人,一直說到連自己都感動了的時候才停了下來,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爸爸。
可葉爸爸是誰?那可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他歎了口氣,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唉,你要是隔壁王叔叔家的孩子,聽了你這一番話我估計都要感動得哭了,然後和你說‘去吧去吧’,年輕人爲了夢想去拼搏吧。可是你是我閨女啊,我……”
老爸,隔壁那叔叔明明姓李好嗎?你最近微博段子看多了,直接叫人隔壁老王這樣黑他黑自己真的好嗎?葉疏影内心不停地吐槽着,表面上卻仍做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畢竟家裏凡事老爸做主,不能随意冒犯。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葉媽媽忽然開口了:“其實去北京也不是沒人照顧,陳校長的兒子不也在北京工作嗎?那孩子踏實可靠,如果疏影真要去北京,讓他幫襯着照顧一下不就是了?”
“陳宇實?”葉疏影看到坐在對面的爸爸微微一皺眉頭,思索一番後展顔大笑,“對啊,有宇實在啊,我倒是忘了。哎呀,難道疏影你是想……”
“我沒有。”葉疏影無奈地撫額。
“也好也好,出去鍛煉鍛煉也好。”葉爸爸完全無視了她,自顧自地點起了頭。
“爸爸,我知道你腦子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我沒有……”葉疏影努力想把話題往正軌上引。
但葉爸爸這時忽然收起了笑容,重新變回嚴肅,認真地看了一眼葉疏影,吓得她也住了嘴:“疏影啊,這麽大了你第一次做這麽大的決定,我也不反對你了。爸媽當然希望你穩定,但如果你真的要去北京,那就做出點成績再回來。”說完就站起了身拍了拍葉疏影的肩膀後往書房走了。
葉疏影有些無奈,看着老媽歎了口氣:“你說我爸,我跟他說了倆小時他都不爲所動,一聽到陳哥哥也在北京就立刻松口了,我看陳哥哥才是他親生的吧?”
“别瞎說。”葉媽媽笑笑,“你爸其實就是想看看你的決心,如果說幾句你就放棄了,那就不用我們勞心了。都說父母希望兒女穩定,但你爸在這小城市待了這麽多年一直很憋屈,心底裏還不是希望女兒能完成他沒完成的事?”
“媽,”葉疏影跑過去抱住了媽媽的腰,“女兒不會讓你們失望啦。”
“嗯嗯。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不過……”葉媽媽忽然話鋒一轉,“宇實那孩子的确不錯,你要不要……”
“再見。”葉疏影立刻松了手,逃也似的奔回了房間。
之後就是進行了一番對北京的攻略後,她背上行囊,跨越了半張中國地圖來到了這裏。
葉疏影拖着行李箱走了一公裏後終于來到了預訂的青年旅舍門口,那裏站着一個穿着正裝的男生,正沖着她揮手。葉疏影急忙一路小跑地奔上前,甜甜地喊了一聲:“陳哥哥!”
這就是陳宇實了,葉疏影爸爸任職高中的校長的兒子,也是她爸爸所說的“教學二十年來遇到的最有才華的學生”,北大畢業高材生,一畢業就立刻去了一家一流的互聯網公司工作,如今才工作三年就已經辭職出來創業,俨然已是一位人生赢家了。兩個人從小在一起長大,陳宇實高中時每天騎車載着葉疏影先到初中部然後才去自己的高中部,加上兩人學習都不錯,已是大人們都覺得很好的“青梅竹馬”,但你要說兩人之間真的有什麽愛情方面的感情……
反正葉疏影是沒有的。面前這位陳哥哥西裝筆挺,面目俊秀,笑容儒雅,那是典型的中年女人才會喜歡的類型吧,可自己正值花季,怎麽也得找個浪漫不羁款的。葉疏影看着陳哥哥眼睛笑得彎成了一道月亮,心裏卻正在默默地吐槽着。
“别裝,什麽陳哥哥?我要吐了。”陳宇實伸手拍了一下葉疏影的腦袋。
“好吧,老陳。帶我去吃什麽?”葉疏影吐了吐舌頭。是的,老陳才是她一直以來對陳宇實的稱呼,因爲她從小就覺得陳宇實老氣橫秋,不苟言笑,特配老陳這個稱呼。
陳宇實想了想:“國貿那附近有一家自助餐不錯,還有家西班牙餐廳……”
“我想吃老北京涮火鍋!”
“滾!”
“喂,你說北京人怎麽這麽愛吃麻醬呢?”葉疏影将一片牛肉放進了麻醬中攪了攪,嘗了一口後有些嫌棄地搖了搖頭,“不好吃。老闆,給我份海鮮醬。”
陳宇實歎了口氣,他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這回去之後肯定是一身火鍋味了。
“老陳,吃啊吃啊。”葉疏影熱情地夾了一塊牛肉給他。
“好好。”陳宇實終于放棄了抵抗,埋頭吃了起來,“說,丫頭你一會兒想去哪裏玩?”
“世貿天階吧,我之前看有人在那裏求婚,刷了一整屏的短信,想去看看。”葉疏影說。
陳宇實點了點頭:“行,好歹是個正常的地方。”
“怎麽說話呢,老陳!”葉疏影放下筷子。
“快吃快吃,一會兒晚了,天階那邊的燈可就關了,那你就看不到浪漫的刷屏短信了。”陳宇實急忙轉開話題。
“哦哦哦。”葉疏影揮手招呼服務員,“老闆,再來一瓶北冰洋!”
“好棒!”葉疏影蹦跶在世貿天階那塊巨大的LED屏下,身邊或者不遠處都是閃着幽藍色光芒的高樓大廈,周圍都是一些熟悉的場景和畫面,似乎在許多的電影和電視劇裏都有看到過。她在一瞬間幾乎有一種錯覺:這裏仿佛就是宇宙的中心。
“這就是北京啊。好棒的北京。”
但這裏,當然不是宇宙的中心,就像他們現在所站的世貿天階,也根本不是真正的北京。
“這可不是北京哦。”陳宇實站在葉疏影的身邊微微笑着,沖着遠處指了指,“能看到那邊兒麽?”
“看到了啊。”葉疏影點點頭,“都是些好漂亮的大樓。”
“不是。”陳宇實搖頭,“我是說藏在那些高樓後面的小區,那是些很老舊的房子,你走在樓道裏都能夠聞到一股股的黴味,房間的裝修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住在裏面,你能看到天花闆上的灰蹭蹭蹭地往下掉。”
“這是北京?老陳你說的不是我們家那邊的那些鳥不拉屎的小鎮子啊?”葉疏影張大了嘴。
“不。”陳宇實拍了拍葉疏影的肩膀,“即便是那樣破爛的房間,也至少要兩千多才能租到一個很小很小的單間。”
葉疏影的嘴張得更大了。
陳宇實笑着望向前方,看着燈火闌珊的城市,感慨地說:“這才是北京。”
“老陳你也住過這樣的房子?”葉疏影好奇地問。
陳宇實點點頭:“對啊,剛畢業的時候我也住過這樣的房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兩室一廳,被中介公司隔成了一個個的小單間,足足住進了五戶人家。早上起床後得搶着用衛生間,房間潮得長蘑菇,隔壁一對小情侶還天天吵架,害得我每晚都睡不好覺。别提了,想想就痛苦。”
“我不想住這樣的房子……”葉疏影心中産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雖然現在正住在一家青年旅舍中,但打算明天就開始找房子,并且單純地以爲在北京租房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哦對了,我有個前同事最近辭職回老家了,他之前租的房子還沒有到期所以想要轉租。你不是在中關村上班嗎?離你那兒挺近的,我跟他說了,明天過去看看房子,他已經回老家了,不過室友還在。那地方是在安河橋,你聽說過宋冬野嗎?就是唱《董小姐》的那個,據說他以前就住在安河橋那兒呢。”
“噢噢噢,我知道啊,不就是……”葉疏影在大學時可是個民謠迷,早在《董小姐》還沒有爛大街之前就已經在各大音樂節上跟着宋冬野大合唱了,正當她說到一半的時候,卻見一個人從邊上直接撲了過來。她急忙閃開,但那個人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葉疏影低頭望去,是一個看着有些瘦弱的年輕人,估摸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紀,頭發有些淩亂,略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臉色通紅,一看便是喝醉了酒。
他一邊抓住了葉疏影,一邊整個人癱倒了下去,嘴裏喃喃自語着:“不要離開我,不要走。”
葉疏影被吓了一跳,周圍幾個看上去是這男生朋友的人跟着跑了過來,見他抓着葉疏影的手喃喃自語,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上來把他抓走。陳宇實站在一邊也猶豫着是不是該把這個酒鬼從葉疏影身邊趕走。
葉疏影擡頭看着面前的男生,語氣是撕心裂肺的,眼裏是洪水洶湧的,不由心生憐憫,無奈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膀,說:“好,我不走,我不走。不過,你把手先放開。”
男生哭得更兇了,緊緊抓着葉疏影的手:“你說人剛開始喜歡一個人,就以爲是一生一世,恨不得千千萬萬年都和他在一起。可隻要是活生生的人,就總有一天會讓你厭倦的啊。厭倦到不想接他的電話,不想聽他的聲音,不想看到他的人,甚至想到他,都會覺得惡心,覺得煩躁。曾經那麽想和他在一起,可現在看他,怎麽看都是讨厭的,醜陋的。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啊,爲什麽你一定要離開我呢?”
“這……”葉疏影不知所措,“這我也不知道啊。”
“是啊,你也不知道,你總說你也不知道。”男生放開了葉疏影的手,整個人倒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邊上那幾個人見狀急忙跑了過來,連抱帶拉地把他拖走了。陳宇實拍了拍驚魂失措的葉疏影:“吓到了?北京也是文藝青年的聚集地,而且在這裏,你很容易丢失夢想,一不小心就失去了愛情。”
“那個人,”葉疏影微微皺了皺眉頭,“喝醉了酒還能那麽連貫地說出一大串愛情感悟,也太矯情了。早就聽說北京文青多,剛來就碰上一個。”
“我可不能那麽矯情。什麽夢想啊,愛情,才不要想得那麽複雜呢。”葉疏影笑了起來,“我要在北京,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走好我的每一步!”
2015年2月,北京的冬天正悄悄地離開着,一名叫葉疏影的大四準畢業生正式踏入了北京這座城市。彼時,她23歲,正站在自己青春最絢爛的頂端,準備迎接最好的北京和最好的自己。
本來陳宇實答應陪葉疏影來看房子的,可是公司臨時有事不得不苦哈哈地趕去加班了,畢竟身爲創業者的他,很多時候都必須做表率。所以葉疏影隻能對着他發過來的地址自己尋覓了過去。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代替夢想的也隻能是勉爲其難。”葉疏影就這樣一路哼着宋冬野的《安和橋》來到了這裏,這裏與昨天的世貿天階以及學長口中發黴的破舊老樓都不一樣,這裏就像是一個小村子,青山綠水環繞,所有的樓房也都矮矮的,而且從地圖上發現,頤和園竟然就在附近,再加上宋冬野的歌,隻覺得一股文藝的氣息撲面而來。
還不錯啊。葉疏影笑笑,擡頭看着門牌——5号樓502,應該就是這兒了。她正欲敲門,可手剛剛伸出去,就見門被刷地拉開了。一個男子正叼着一根牙刷,站在她面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啊!”葉疏影驚呼一聲,急忙捂住了眼睛,可轉瞬回憶了一下,男生雖然一臉睡眼惺忪,但是衣服褲子穿得好好的,沒露胸也沒露腿,自己沒有捂臉的必要,又尴尬地把手放了下來。
“你誰啊?”男生被葉疏影的動作吓了一跳,退後了一步,嘴裏白沫飛濺。
“你誰啊!”葉疏影也往後退了一步,“我還沒敲門,你怎麽能開門呢?”
男生愣了一下,一時沒理解這個邏輯,看葉疏影看了半響,說:“你唱歌唱得太響了。”随即轉頭就走了。
“喂喂喂。”葉疏影在後面嚷了起來,“你别走啊,我是陳宇實介紹來看房子的,他應該和你約過時間了。”
“知道了,進來吧。”男生走進廁所,不再理會她,自顧自地刷起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