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嗎?
沒有。
是的,從技術角度講,這篇文章已經結束,我相信,很多人都能看出,它不僅是曆史。
我所述說的,除了曆史,還有很多東西,他們的名字分别叫做:
權力、希望、痛苦、憤怒、猶豫、冷漠、熱情、剛強、軟弱、氣節、度量、孤獨、殘暴、寬恕、忍耐、邪惡、正義、真理、堅持、妥協、善良、忠誠。
足夠多了。
現在我要講述的,是最後一樣東西,它隐藏在下面的故事裏。
徐宏祖出生的時候,是萬曆十五年。
在這個特定的年份出生,真是緣分。但外面的世界,跟徐宏祖并沒有多大關系,他的老家在江陰,山清水秀,不用搞政治,也不怕被人砍,比較清淨。
當然,清淨歸清淨,在那年頭,要想出人頭地,青史留名,隻有一條路——考試(似乎今天也是)。
徐宏祖不想考試,不想出人頭地,不想青史留名,他隻想玩。
按史籍說,是從小就玩,且玩得比較狠、比較特别,不扔沙包,不滾鐵環,隻是四處瞎轉悠,遇到山就爬,遇到河就下,人極小,膽子極大。
此外,他極其讨厭考試,長大後,讓他去考科舉,死都不去。該情節,放在現在,大緻相當于抗拒高考。
這号人,當年跟今天的下場,估計是差不多,被拉回家打一半死不活,絕無幸免。
然而,徐宏祖的父母沒有打他,非但沒有打他,還告訴他,你要想玩,就玩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行。
這種看似驚世駭俗的思想,似乎很不合理,但對徐家人而言,很合理。
對了,應該介紹一下徐宏祖同志的家世,雖然他的父母,并非什麽大人物,也沒名氣,但他有一位祖先,還算是很有名的,當然,不是好名。
在徐宏祖出生前九十年,徐家的一位先輩進京趕考,路上遇到了一位同伴,叫做唐寅,又叫唐伯虎。
沒錯,他就是徐經。
後來的事情,之前講過,據說是徐經作弊,結果拉上了唐伯虎,大家一起完蛋。進士沒考上,連舉人都沒了,所以徐經同志痛定思痛,對坑害了無數人(主要是他)的科舉制度深惡痛絕,教育子孫,要與這個萬惡的制度決裂,愛考不考,去他娘的。
對這段百年恩怨,徐宏祖是否了解,不清楚,但他會用,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徐家雖說沒有級别,還有點兒錢,所以他決定,索性不考了,出去旅遊。
剛開始,他旅遊的範圍,主要是江浙一帶,比如紫金山、太湖、普陀山等。後來愈發勇猛,又去了雁蕩山、九華山、黃山、武夷山、廬山等。
但這裏,存在着一個問題——錢。
旅行家和大俠的區别在于,旅行家是要花錢的,列一下,大緻包括以下費用:交通費、住宿費、導遊費、餐飲費、門票費,如果地方不地道,還有個挨宰費。
我說過,徐家是有錢的,但隻是有點兒錢,沒有很多錢,大約也就是個中産階級。按今天的标準,一年去旅遊一次,也就夠了,但徐宏祖的旅行日程是:一年休息一次。
他除了年底回家照顧父母外,一年到頭都在外面,但就這麽個搞法,他家竟然還過得去。
原因很簡單,比如交通費,他不坐火車、也不坐汽車(想坐也沒),少數騎馬,多靠步行(騎馬爬山試試)。
住宿費,基本不需要,徐宏祖去的地方,當年大都沒有人去,别說三星級,連孫二娘的黑店都沒有,樹林裏、懸崖上,打個地鋪,也就睡了。
餐飲費,也沒有,我考察過,徐宏祖同志去的地方,也沒什麽餐館,每次他出發的時候,都是帶着幹糧,而且他很扛餓,據說能扛七八天,至于喝水,山裏面,那都是礦泉水。
門票費也是不用了,當年誰要能在徐宏祖同志去的地方,設個點收門票,那隻能說明,他比徐宏祖還牛,該收。
挨宰費是沒有的,但挨宰是可能的,且比較敞亮,從沒有暗地加價坑錢,都是拿刀,明着來搶。要知道,沒門票的地方,固然沒有奸商,卻很可能有強盜。
據本人考證,徐宏祖最大的花銷,是導遊費用。作爲一個旅行家,徐宏祖很清楚,什麽都能省,這筆錢是不能省的,否則走到半山腰,給你挖個坑,讓你鑽個洞,那就休息了。
就這樣,家境并不十分富裕的徐宏祖,穿着儉樸的衣服,沒有随從,沒有護衛,帶着幹糧,獨自前往名山大川,風餐露宿,不怕吃苦,不怕挨餓,一年隻回一次家,隻爲攀登。
從俗世的角度,徐宏祖是個怪人,這人不考功名,不求做官,不成家立業,按很多人的說法,是毀了。
我知道,很多人還會說,這種生活荒謬,是不符合常規的,是不正常的,是缺根弦的,是精神有問題的。
我認爲,說這些話的人,是吃飽了,撐的。人隻活一輩子,如何生活,都是自己的事,自己這輩子渾渾噩噩地沒活好,厚着臉皮還來指責别人,有多遠,就去滾多遠。
徐宏祖旅行的唯一阻力,是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去世較早,隻剩他的母親無人照料。聖人曾經教導我們:“父母在,不遠遊。”
所以在出發前,徐宏祖總是很猶豫,然而,他的母親找到他,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男兒志在四方,當往天地間一展胸懷!”
就這樣,徐宏祖開始了他偉大的曆程。
他二十歲離家,穿着布衣,沒有政府支持,沒有朋友幫助,獨自一人,遊曆天下二十餘年。他去過的地方,包括湖廣、四川、遼東、西北,簡單地說,大明十三省,全部走遍。
他爬過的山,包括泰山、華山、衡山、嵩山、終南山、峨眉山,簡單地說,你聽過的,他都去過,你沒聽過的,他也去過。
此外,黃河、長江、洞庭湖、鄱陽湖、金沙江、漢江,幾乎所有江河湖泊,全部遊曆。
在遊曆的過程中,他曾三次遭遇強盜,被劫去财物,身負刀傷,還由于走進大山,無法找到出路,數次斷糧,幾乎餓死。最懸的一次,是在西南。
當時,他前往雲貴一帶。結果走到半路,突然發現交通中斷,住處被當地土著圍困。過了幾天,外面又來了明軍,又開始圍,圍了幾天,就開始打,打了幾天,就開始亂。徐宏祖好歹是見過世面的,跑得快,總算順利脫身。
在旅行的過程中,他還開始記筆記,每天的經曆,他都詳細記錄下來。鑒于他本人除姓名外,還有個号,叫做霞客,所以後來,他的這本筆記,就被稱爲徐霞客遊記。
崇祯九年(1636),五十歲的徐宏祖決定,再次出遊,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出遊,雖然他自己沒有想到。
正當他考慮出遊方向的時候,一個和尚找到了他。
這個和尚的法号,叫做靜聞,家住南京。他十分虔誠,非常崇敬雞足山迦葉寺的菩薩,還曾刺破手指,血寫過一本法華經。
雞足山在雲南。
當時的雲南雞足山,算是蠻荒之地,啥也不通,要去,隻能走着去。
很明顯,靜聞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一個人去,估計到半路就歇了,必須找一個同伴。
徐宏祖的名氣,在當時已經很大了,所以他專門找上門來,要跟他一起走。
對徐宏祖而言,去哪裏,倒是個無所謂的事,就答應了他,兩個人一起出發了。
他們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南直隸出發,過湖廣,到廣西,進入四川,最後到達雲貴。
不用到達雲貴,因爲到湖廣,就出事了。
走到湖廣湘江(今湖南),沒法走了,兩人坐船準備渡江。
渡到一半,遇上了強盜。
對徐宏祖而言,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他已經遇到好幾次了,但靜聞大師,應該是第一次。此後的具體細節不太清楚,反正徐宏祖趕跑了強盜,但靜聞在這場風波中受了傷,加上他的體質較弱,剛撐到廣西,就圓寂了。
徐宏祖停了下來,辦理靜聞的後事。
由于路上遭遇強盜,此時,徐宏祖的路費已經不足了,如果繼續往前走,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當地人勸他,放棄前進念頭,回家。
徐宏祖跟靜聞,是素不相識的,說到底,也就是個伴,各有各的想法,靜聞沒打算寫遊記,徐宏祖也沒打算去禮佛,實在沒有什麽交情。而且我還查過,他此前去過雞足山,這次旅行對他而言,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然而他說,我要繼續前進,去雞足山。
當地人問:爲什麽要去。
徐宏祖答:我答應了他,要帶他去雞足山。
可是,他已經去世了。
我帶着他的骨灰去。答應他的事情,我要幫他做到。
徐宏祖出發了,爲了一個逝去者的願望,爲了實現自己的承諾,雖然這個逝去者,他并不熟悉。
旅程很艱苦,沒有路費的徐宏祖背着靜聞的骨灰,沒有任何資助,他隻能住在荒野,靠野菜幹糧充饑,爲了能夠繼續前行,他還當掉了自己所能當掉的東西,隻是爲了一個承諾。
就這樣,他按照原定路線,帶着靜聞,翻閱了廣西十萬大山,然後進入四川,越過峨眉山,沿着岷江,到達甘孜松潘。
渡過金沙江,渡過瀾滄江,經過麗江,經過西雙版納,到達雞足山。
在迦葉寺裏,他解開了背上的包裹,拿出了靜聞的骨灰。
到了。
我們到了。
他鄭重地把骨灰埋在了迦葉寺裏,在這裏,他兌現了承諾。
然後,他應該回家了。
但他沒有。
從某個角度講,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因爲這将是他的最後一次旅遊,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離開雞足山,又繼續前行,行進半年,翻越了昆侖山,又行進半年,進入藏區,遊曆幾個月後,踏上歸途。
回去沒多久,就病了。
喜歡鍛煉的人,身體應該比較好,天天鍛煉的人(比如運動員),就不一定好,旅遊也是如此。
估計是長年勞累,徐宏祖終究是病倒了,沒能再次出行。崇祯十四年(1641),病重逝世,年五十四。
他所留下的筆記,據說總共有兩百多萬字,可惜沒有保留下來,剩餘的部分,大約幾十萬字,被後人編成徐霞客遊記。
在這本書裏,記載了祖國山川的詳細情況,涉及地理、水利、地貌等情況,被譽爲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地理學著作,翻譯成幾十國語言,流傳世界。
好的,總結應該出來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地理學家的故事,他爲了研究地理,四處遊曆,爲地理學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是這樣嗎?
不是的。
其實講述這人的故事,隻想探讨一個問題,他爲何要這樣做。
沒有資助,沒有承認(至少生前沒有),沒有利益,沒有前途,放棄一切,用一生的時間,隻是爲了遊曆?
究竟爲了什麽?
我很疑惑,很不解,于是我想起另一個故事。
新西蘭登山家希拉裏,在登上珠穆朗瑪峰後,經常被記者問一個問題:你爲什麽要爬?
他總不回答,于是記者總問,終于有一次,他答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法再問的答案:
因爲它(指珠峰),就在那裏!
因爲它就在那裏。
其實這個世上很多事,本不需要理由,之所以需要理由,是因爲很多人喜歡找抽,抽久了,就需要理由了。
正如徐霞客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
“漢代的張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遊曆天下,然而,他們都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
“我隻是個平民,沒有受命,隻是穿着布衣,拿着拐杖,穿着草鞋,憑借自己,遊曆天下,故雖死,無憾。”
說完了。
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裏。
我相信,很多人會問,你講了什麽?
用如此之多的篇幅,講述一個王朝的興起和衰落,在終結的時候,卻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重複一遍,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裏,已經講完了。
所以後面的話,是講給那些不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就不用繼續看。
此前,我講過很多東西,很多興衰起落、很多王侯将相、很多無奈更替、很多風雲變幻,但這件東西,我個人認爲,是最重要的。
因爲我要告訴你,所謂千秋霸業,萬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隻是糞土。先變成糞,再變成土。
現在你不明白,将來你會明白,将來不明白,就再等将來,如果一輩子都不明白,也行。
而最後講述的這件東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來。
但這件東西,我想了很久,也無法用準确的語言,或是詞句來表達,用最欠揍的話說,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然而,我終究是不欠揍的,在遍閱群書,卻無從開口之後,我終于從一本不起眼,且無甚價值的讀物上,找到了這句适合的話。
這是一本台曆,一本放在我面前,不知過了多久,卻從未翻過,早已過期的台曆。
我知道,是上天把這本台曆放在了我的桌前,它看着幾年來我每天的努力,始終的堅持,它靜靜地、耐心地等待着終結。
它等待着,在即将結束的那一天,我将翻開這本陪伴我始終,卻始終未曾翻開的台曆,在上面,有着最後的答案。
我翻開了它,在這本台曆上,寫着一句連名人是誰都沒說明白的名人名言。
是的,這就是我想說的,這就是我想通過徐霞客所表達的,足以藐視所有王侯将相,最完美的結束語:
成功隻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