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體仁走了,楊嗣昌來了,不久之後,他就将進入内閣,實踐自己天才的計劃。
按照楊嗣昌的計劃,要實現十面張網,現在的人是不夠的,必須再增兵十二萬。
要增兵,就得給錢,按楊嗣昌的算法,必須增加饷銀二百八十萬兩以上。
這個計劃極爲冒險,因爲這筆錢楊嗣昌是不出的,崇祯也是不出的,唯一的來源,隻能是找老百姓要,具體說來,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糧食,全家還能豐衣足食,張獻忠、李自成打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出門看熱鬧,然後回家吃飯。然後官府告訴你,加租,每年交兩百斤,結果全家隻能吃糠,再打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出門,幫李自成叫聲好,讓他們往死裏打,幫你出口氣。
再後來,官府告訴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結果全家連糠都沒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門,你就會打好包袱,出門去找闖王同志。
爲了搞定西北民變,崇祯已經加過幾次租了,如果再加,後果将不堪設想。所以很多大臣堅決反對。
但是崇祯仍舊同意了,因爲他相信,楊嗣昌的計劃,能夠挽救危局。
最後,楊嗣昌說,要實現這個計劃,我必須用一個人。
崇祯同意了。
楊嗣昌推舉的這個人,叫熊文燦。
熊文燦,貴州永甯衛(今四川叙永)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曆任禮部主事、布政使、兩廣總督。
楊嗣昌之所以推舉熊文燦,隻是因爲一個誤會。
不久前,兩廣總督的熊文燦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崇祯的一名親信太監來到廣東探訪,幹啥不知道。雖說來意不明,但對這種特派員之類的人物,熊總督心裏是有數的,專程請過來吃飯。
既然是吃飯,就要喝酒,吃飽喝足,再送點兒禮,這位太監也很上道,非常高興,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好說話了,雙方無話不談,從國内形勢到國際風雲,什麽都說,但隻有一件事,熊總督始終沒有套出來。
你到底來幹什麽的?
幾天後,這位太監要走,熊總督決定再請他吃頓飯,最後套口風。
這頓飯吃得很滿意,雙方臨别,喝得也多,喝着喝着,就開始說起民變的事。
熊總督估計是喝多了,外加豪氣幹雲,當時拍着桌子大喝一聲:
“諸臣誤國,如果我去,怎麽會讓他們鬧到如此地步(令鼠輩至是哉)!”
他萬沒想到,有個人比他還激動。
太監立即站了起來,他流露出多年卧底終于找到同志的表情,熱烈地握住了熊總督的手,說出了熊總督套了很多天,都沒有套出來的話:
“我到這裏來,就是來考察你的!回去我就禀報皇上,讓你去平亂,除了你,誰還能掃清流賊(非公不足辦此賊)!”
酒醒了!
熊總督到底是多年的老官僚,聽到這話,當時酒就醒了,腦筋急速運轉後,憑借二十餘年的功底,立即提出了五難、四不可。
所謂五難、四不可,大緻就是九個條件,也就是說,隻有滿足了這些條件,熊總督才能勉爲其難地上任。
大緻說來,這就是一篇公文,就算讓專職秘書寫,也得寫個一天兩天,熊總督轉眼就能完工,實在用心良苦。
然而,太監也并非凡人,隻用一句話,就打碎了熊總督的如意算盤:
“你放心,這些我回去都會禀報皇帝,但如果皇帝都答應,你就别推辭了。”
就這樣,熊總督的一片報國之心穿越上千裏路,來到了京城。
崇祯知道了,楊嗣昌也知道了,在那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叫熊文燦的忠義之士,願意爲國付出一切。
當然了,熊總督的那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關鍵時刻,有人肯上,就難能可貴了,怎麽能夠吝惜條件呢?
所以在這關鍵時刻,楊嗣昌提出了熊文燦,而崇祯也欣然同意了。他們都相信,他能圓滿實現這個天才的計劃。
于是,遠在千裏之外的熊總督接到了調令,他即将前往中原,接替無能的前任王家桢。
熊文燦原先的轄區,是廣東、廣西兩個省,而他現在的轄區,包括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按說,他應該很高興,高興得一頭撞死。
兩廣總督,雖說管的都是不發達地區,盜賊也多,但好歹圖個平安,也沒人來鬧。現在這五個省,動辄就是幾十萬人武裝大遊行,且都是巨寇、猛寇,沒準兒哪天就被抓走,實在比較刺激。
但既然來了,再跟皇帝說,其實我是忽悠您的,那天是喝多了,估計也不行,想來想去,隻能硬着頭皮上了。
後世有很多人,對熊先生相當不屑,說他沒有能力,沒有氣魄。但在我看來,熊總督并沒有那麽不堪,他自幼讀書,當過地方官,也到過京城,還出過海(出使琉球),見過大世面,總體而言,他隻有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雖說熊文燦能力比較差,比較怕事,比較沒有打過仗,但他能夠升到兩廣總督,竟然是靠一項軍功。
這項軍功的具體内容是,他搞定了一個許多人都無法搞定的人,此人的名字,叫鄭芝龍。
鄭芝龍,是福建一帶的著名海盜,有個著名的兒子——鄭成功。
熊總督招降鄭芝龍後,又用鄭芝龍幹掉了其他海盜,成功搞定福建沿海,最終搞定自己,獲得提升。
但熊總督長年以來的表現有目共睹,騙得了上級,騙不了群衆,所以他去上任的時候,許多人都認定,熊總督是壯官一去不複返了。
崇祯十年(1637)十月,熊文燦正式來到湖廣上任,迎接他的,是下屬左良玉。
剛開始的時候,左良玉對熊總督還比較客氣(沒摸清底細)。過了幾天,發現熊總督黔“熊”技窮,除了天天開會,啥本事都沒有,索性就消失了。沒辦法,像熊總督這種熊人,左總兵是看不上的。
熊總督也急了,他本不想來,來了,将領又不聽使喚,自己手下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又要完成業績,無奈之下,隻好使出老招數——招撫。
當時在他的轄區裏,最大的兩股民軍,分别是張獻忠和劉國能。其中張獻忠有九萬人,劉國能有五萬。
熊文燦決定招撫這兩個人。
雖然在朝廷混得還行,但論江湖經驗,跟張獻忠、劉國能比,熊總督還是很傻、很天真。他不知道這二位的投降史,也不了解黑道的規矩,更何況,他的兵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要想招降,是很困難的。
但熊總督最頭疼的問題,還不是上面這些,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發通知。
因爲張獻忠和劉國能從事特殊行業,平時也沒住在村裏,以熊總督的情報系統,要找到這兩個人,似乎很難。情急之下,爲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熊總督派了幾百個人,以今日張貼醫治性病廣告之決心,在村頭鄉尾四處貼告示,以告知朝廷招安之誠意。
對此,左良玉嗤之以鼻,連楊嗣昌聽說後,也隻能苦笑。
總之,在當時,熊總督在大家的眼裏,大約是個笑話,笑完了,就該滾蛋了。
然而這個笑話,卻以一種無人可以預料的方式,繼續了下去。
過了不久,熊總督就得到消息,民軍的同志們找來了。
先找上門的是張獻忠,他表示,自己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很想爲國效力,但鑒于投降程序很麻煩,所以需要準備幾天。
這是鬼話。
類似這種話,張獻忠說的次數,估計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也是張頭領看熊總督是生人,專程忽悠一把,要換了洪承疇、盧象昇等一幹熟人,拉出去就剁了。
但張獻忠派人上門,除了逗人玩,還有客觀原因。
自打崇祯九年圍剿風暴以來,經濟形勢是一天不如一天,高迎祥垮台了,衆多頭領環境都不好,随時可能破産裁員,包括李自成在内。
高迎祥死後,孫傳庭就放出了話,隻要搞定了李自成,他就退休回家。
李自成在陝北對付洪承疇,已經很吃力了,又來了這麽個冤家,兩下夾攻,連吃敗仗,沒辦法,陝西沒法待了,隻好掉頭進了四川。
偏偏年景太差,又趕上楊嗣昌開始搞十面埋伏工程,隻能接着往前跑,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實在沒辦法,隻能以掩耳盜鈴之勢窩在原地,動彈不得。
環境如此,張獻忠混得也差,留個後路是必要的,所以找到了熊總督,當然,投降是不會的,先談條件,過幾年實在不行了,再投降。
但他萬沒想到,過幾天,他就會乖乖投降。
因爲幾天後,一個消息傳來,劉國能投降了。
劉國能,外号闖塌天,在當時的諸位頭領中,他大概能排到前五名,是個相當棘手的人物。
他得知熊總督招降的消息後,也找上門來,表示自己雖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鑒于投降程序很麻煩,需要準備幾天。
其實劉國能同志的台詞,跟張獻忠的差不多,不同之處在于,他準備了幾天,就真的投降了。
崇祯十年(1637)十一月,劉國能率五六萬大軍,向僅有一萬人的熊文燦投降,服從改編。
招安
小時候,我讀《水浒傳》,曾經相當厭惡宋江,覺得他替天行道,開始造反,很是英雄,最後卻又接受招安,去征讨方臘,很是狗熊。同樣的一個人,怎麽前後差别那麽大呢?
後來我才明白,造反的宋江,和招安的宋江,始終是同一個人。
爲什麽要造反?
造反,就是爲了招安。
當年的宋江,原本是給政府幹活,而且還有職務。根據《水浒傳》的說法,日子過得很不錯,除了拿工資,還勾結黑社會(如晁蓋等人),吃點兒外快,還經常結交江湖兄弟,給錢從不小氣(你當“及時雨”的名号是白給的)。隻是一時手快,在被檢舉之前,幹掉了自己的小妾,所以才被迫流落造反。
劉國能的情況比較類似。跟張獻忠不一樣,他原本是讀過書的,據說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但後來不知一時沖動,還是懵懂無知,竟然造了反。好在運氣不錯,這麽多年沒被幹掉,還混得不錯。
但造反這活,混得不錯是不夠的,畢竟工作不太穩定,危險性大,劉國能又是個比較孝順的人,希望在家孝敬父母,所以趁此機會,準備投降,換個工作。
劉國能這一投降,就把張獻忠吓蒙了:投降,還有搶生意的?
眼看問題嚴重,他立即派出使者,去找熊文燦,表示近期就投降了。
但是熊總督也硬氣了,沒有盛情挽留,反而表示,關于投降的問題,還要研究研究,才确定是否接受。
原本投降是供不應求,現在成了供大于求,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麻煩了。
但張獻忠不愧是在衙門裏混過的,非常機靈,立刻轉變思路,決定,送禮。
而且張獻忠明智地意識到,熊總督的道行很深(兩廣總督是個肥差),單是送錢估計沒戲,所以他專程找了幾件古董玉器(反正是搶來的),派人送了過去,隻求一件事,讓我投降。
撈錢之餘還有政績,如此好事,對熊總督而言,不幹就不是人。他馬上接受了投降,并且命令張獻忠等人就地安置。
張獻忠投降的時候,手下有七八萬人,而他的駐地,在谷城(今湖北谷城)。
消息傳來,崇祯極爲高興,認定熊總督是曠世奇才,大加贊賞。
楊嗣昌也很高興,高興之餘,他提出了一個想法。
客觀地講,這是個比較陰險的想法,以至于後來很多人認爲,如果照這個想法辦了,天下就消停了。
這個想法的具體内容,是讓張獻忠在投降之前,辦一件事——打李自成。
這就好比黑幫團夥,每逢拉人入夥的時候,都要讓新人幹點兒缺德事,比如砍人放火之類,專用術語,叫沾點兒血,今後才好一起幹。
但崇祯同志實在很講道義,他表示人家剛來投降,就讓人幹這種事,似乎有點兒過分,所以也就這麽算了。
對崇祯的信任,谷城的張獻忠先生如果毫無感動,那也是很正常的。作爲投降專業戶,他所要考慮的,是什麽時候再造反,以及造反之後,什麽時候再投降。
實際情況,似乎也是如此,崇祯十一年(1638)十月,張獻忠同志已經難能可貴地投降了十個月,很明顯,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以往的投降紀錄,開始私下聯系,蠢蠢欲動。而以熊總督的覺悟,估計隻有張先生的砍刀砍到他的枕頭上,才能反應過來。
然而,就在以往場景即将重播之際,一個消息,徹底地打亂了張獻忠的計劃。
三個月前,陝西的李自成待不下去,跑到了四川。剛到四川時,李自成過得還可以,後來洪承疇調集重兵圍剿,他就退往山區,雙方僵持不下,李自成瞅了個空,又跑回了陝西。
以往每次李自成跑路的時候,洪承疇都禮送出境,送出去就行,确保他别回來,并不多送,但這次李自成發現,洪承疇開始講禮貌了。
從四川出來的時候,屁股後面跟着一群能人,比如關甯軍的主要将領祖大弼、左光先以及曹文诏的侄子曹變蛟等。
而且這幫人很有誠意,一直跟在後面,且玩命地打,比如曹變蛟,帶着三千騎兵,跟了二十多天,連衣服都沒換(未卸甲),連續擊敗李自成,直接把人趕出了陝西。
洪承疇之所以如此賣力,是因爲挨了罵。按照防區劃定,陝西歸孫傳庭管,四川歸洪承疇管。照孫傳庭的想法,李自成進了四川,就别讓他再出去了,可是洪承疇不知怎麽回事,竟然又讓李自成跑了。
孫傳庭自然不幹,認定是洪承疇玩花樣,讓自己背黑鍋,氣得不行,就告了一狀。
這一狀相當狠,崇祯極爲憤怒,馬上就批了個處分,那意思是,你想幹就好點兒幹,不想幹我就幹你,搞得洪承疇連覺都沒法睡,連夜開會,準備跟李自成玩真的。
對方突然下猛招,李自成沒有思想準備,連陝西都沒待住,隻能往外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跑了幾天幾夜,到了甘肅,終于沒人追了。
但過了幾天,李自成才明白,不追是有理由的。
在明代,西北是比較荒涼的,陝西的情況還湊合,再往外跑,基本就沒人了,所以壓根兒沒必要追,讓他自己餓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