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錢謙益倒沒怎麽慌,因爲這份狀子寫得實在太過扯淡,都趕回家當老百姓了,還貪污個甚?玩權、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話,崇祯這麽精明的人,是不會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爲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訴他,他的罪狀,皇帝已經批了,即将定罪。
其實錢謙益同志應該有點兒思想準備,要明白,溫體仁是首輔,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拟的,底下送上來,他簽個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錢謙益不愧是當過東林黨領導的,雖然回家消停幾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過來,很多人出面,什麽給事中、郎中、尚書,包括大學士,都幫他說話,說他很冤枉,情節很曲折。
全無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沒理。
因爲溫體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八年前,兵強馬壯的錢謙益,沒能幹過勢單力孤的溫體仁,是因爲溫體仁同志精通心理學。
他很清楚,說話人再多都沒用,說了能算的隻有崇祯,而崇祯最讨厭的事情,就是拉幫結派,幫忙的人越多,就越壞事。都八年了,錢大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毫無長進。
所以外面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買賬,錢謙益同志的腦袋,就離鬼頭刀越來越近。
溫體仁已作好慶祝準備,等待着錢謙益被殺的那一天。
對此,錢謙益頗有共識,他雖在牢裏,但消息很靈通,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兒,就親自寫了幾封信,托人直接交給皇帝,爲自己辯解。
但結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壓根兒沒看,很明顯,他對錢謙益同志,是比較厭惡的。
錢謙益終于走到了絕路,幫忙沒用,辯解沒用,找皇帝都沒用,找什麽人似乎都沒用了。
等着他的,隻有咔嚓一刀。
有句俗語:萬事留一線,将來好見面。這句俗語,用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錢謙益,在陰暗的牢房裏,終于使出了撒手锏。
關于錢謙益同志,之前介紹的時候,漏了一點,這位仁兄除了是東林黨的頭頭外,還有個關系——他中進士的時候,錄取他的老師,叫做孫承宗。
孫承宗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關系,魏忠賢在的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但問題是,孫承宗已經退休好幾年了,說話也不好使,讓他出面,估計也很麻煩。
錢謙益并沒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孫承宗,隻是希望孫老師幫他找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記得,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裏,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且跑過好幾回。
但在崇祯十年的時候,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崇祯的親信。
在當時,能跟溫體仁較勁兒的,也就隻有他了。
但問題是,這位太監同志跟溫體仁無仇,錢謙益也并非他的親戚,犯不上較這個勁兒。
但錢謙益認定,這個人,能幫他的忙,救他的命。
憑什麽呢?
就憑十年前,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
其實這篇文章,跟曹化淳并沒有絲毫關系,但錢謙益相信,看在這篇文章的份兒上,曹化淳是會幫忙的。
因爲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志銘。
我講過,很久以前,魏忠賢是王安的親信,但我沒有講過,當時王安的親信,還有一個曹化淳。
這似乎是個比較複雜的關系。大緻是這麽回事。
錢謙益去找曹化淳幫忙,因爲他曾經幫王安寫過墓志銘,而曹化淳是王安的親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多少要幫點兒忙。外加他的老師孫承宗,面子比較廣,托他出面,還有點兒活人的面子,死人活人雙管齊下,務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驚,加上這人跟着王安,還有點兒良心,感覺溫體仁太過分,就答應幫個忙。
當然,找完了人還得聽消息。錢謙益找了個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聽情況,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人理會,毫無消息。第四天,他得到準确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這事已經搞定,收拾行李,準備出獄。
錢謙益也是這麽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經解決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這麽認爲,他上下活動,估計再過幾天,事情就結了。
可是偏就沒有結。
因爲溫體仁又來了。
溫首輔以爲錢謙益必死,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連曹化淳都折騰進來了,這樣下去,事情就黃了。既然幹了,就幹到底,所以他決定,連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說錢謙益跟曹化淳合夥;然後還找了個證人,讓他出面,指證錢謙益給曹化淳行賄;最後爲萬無一失,他還請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時,溫體仁就會請假,回家待着。這意思是,在我請假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場。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實對溫體仁而言,錢謙益死還是不死,都沒多大關系,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錢地主已經是個死龍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壞事,最好不做。可惜,溫體仁同志沒有這個覺悟。
在他看來,錢謙益已經是個平民,而袒護錢謙益的曹化淳,不過是個司禮太監,作爲内閣首輔,要辦這兩個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這個人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因爲曹化淳非但是太監,還有特務背景。他原本在東廠幹過,到司禮監後,跟現任東廠提督太監王之心是哥們,關系很鐵。
而今溫大人竟拿他開刀,實在是搞錯了碼頭。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東廠,找到王之心,商量對策。畢竟溫體仁老奸巨猾,無懈可擊,要徹底搞倒他,必須想個辦法。
商量半天,辦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動報告此事,說事情很複雜,後果很嚴重,于是皇帝大人也震驚了,下令嚴查,事情鬧大了。
接下來,就是去抓人。溫體仁是沒法抓的,但張漢儒一幹人等,随便抓,抓回來,就直接丢進東廠。
據說東廠的刑罰,總共有上百種,花樣繁多,能夠讓人恨自己生出來,比什麽測謊儀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丢進這裏的人,都很誠實。
張漢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麽鋼鐵戰士。按史料的說法,進來的頭天晚上,曹化淳去審了一次,就審出來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況外,連幕後主使溫體仁先生的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馬就奔了崇祯,崇祯看過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
“體仁有黨!”
這四個字的意思,用江湖術語解釋:溫體仁,是有門派的。
崇祯是不喜歡門派的,作爲武林盟主,任何門派他都不喜歡,像溫體仁這種人見狗嫌的家夥,雖然讨厭,但用着放心。
然而,這件事清楚地告訴他,溫體仁同志也有門派,雖然門派比較小,但再小都是門派。
然後,他拿來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是溫體仁的辭職信。按照他的傳統,爲了徹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寫了這封文書,說自己身體不好,估計也幫不了皇帝了,希望讓自己回家養老。
類似這種客氣信件,崇祯也會客氣客氣,寫幾句挽留的話,然後該怎麽幹還怎麽幹。
然而這一次,在這封奏疏上,他隻寫了三個字。
奏疏送到溫體仁家時,他正在吃飯,他停了下來,等待着以往聽過許多次的客套話。
然而這一次,他隻聽到了三個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緻有以下幾種:滾;快滾;從哪裏來,滾哪裏去。
據說當時溫體仁就暈了過去。
溫體仁終于倒了,這位聰明絕頂的仁兄,從頂上摔了下來,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鄉。
明代最後的一位權奸,就此落幕,确實,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