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诏的攻擊目标,是十幾萬民軍,而他的手下,隻有三千人。
自打開戰起,曹文诏就始終以少打多,幾千人追幾萬人,是家常便飯。
但上山的次數多了,終究會遇到老虎的。
曹文诏率領騎兵,一口氣追了幾百裏,把民軍打得落花流水,斬殺數千人。
但自古以來,人多打人少,不是沒有道理的。
跑了幾百裏後,終于醒過來了,三千人而已,跑得這麽快、這麽遠,至于嗎?
于是一合計,集結精銳兵力三萬多人,回頭,準備跟曹文诏決戰。
崇祯四年起,曹文诏跟民軍打過無數仗,從來沒輸過,膽子特大,沖得特猛,一猛子就紮了進去。
進去了就再沒出來。
民軍已走投無路,這次他們沒打算逃跑,隻打算死拼。
而曹文诏由于太過激動,隻帶了先鋒一千多人,就跑過來了。
三萬個死拼的人,對一千個激動的人,用現在的編制換算,基本相當于一個人打一個排,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估計隻有蘭博。
曹文诏不是蘭博,但他實在也很猛,帶着騎兵沖了十幾次,所至之處,死傷遍地,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斬殺敵軍幾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殺得差不多了,曹文诏準備走人。
這并非玩笑,曹總兵是騎馬來的,就算打不赢,也能跑得赢。
在混亂的包圍圈中,他集結兵力,發動突擊,很快就突出了缺口,準備回家洗澡睡覺。
當時場面相當混亂,誰都沒認出誰,在民軍看來,跑幾個也沒關系,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這個缺口。
但關鍵時刻,出情況了。
曹文诏騎馬經過大批民軍時,有一個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見了曹文诏,就喊了一句:
“将軍救我!”
當時的環境,應該是很吵的,有多少人聽見很難說,但很不巧,有一個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了。
這個人是民軍的一個頭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诏的部隊裏幹過。
作爲一個敬業的人,他立即對旁人大喊:
“這就是曹總兵!”
既然是曹總兵,那就别想跑了。
民軍集結千人,群擁而上圍攻曹文诏。
曹文诏麻煩了,此時,他的手下已經被打散,跟随在他身邊的,隻有幾個随從。
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的曹文诏,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诠釋了勇敢的意義。
面對上千人的圍堵,他單槍匹馬,左沖右突,親手斬殺數十人,來回沖殺,無人可擋。
沒人上前挑戰,所有的人隻是圍着他,殺退一層,再來一層。
曹文诏是猛人,猛人同樣是人,包圍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傷勢越來越重,于是,在即将力竭之時,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舉刀自盡。
曹文诏就這樣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無論如何,一個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祯極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認曹文诏爲太子太保,開追悼會、發撫恤金、料理後事等等。
從某個角度講,曹文诏算是解脫了,崇祯還得接着受苦,畢竟那幾十萬人還在鬧騰,這個爛攤子,必須收拾。
所以,曹文诏死後不久,崇祯派出了另一個人。
當時的局勢,已經是壞得不能再壞了,鳳陽被燒了,曹文诏被殺了,皇帝也作了檢讨,原先被追着四處跑的民軍,終于到達了風光的頂點。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将領,包括左良玉、洪承疇在内,都是畏畏縮縮,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隻求把人趕走,别在自己防區裏轉悠,就算萬事大吉。
對此,諸位頭領大概也是明白的,經常帶着大隊人馬轉來轉去。有一次,高迎祥帶着十幾萬人進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帶人去看了看,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照這麽下去,估計高迎祥就算進京城,大家也隻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變化了,從那個人到任時開始。
對這個人,崇祯給予了充分的信任,給了一個絕後而不空前的職務——五省總理。
這個職務,此前隻有陳奇瑜和洪承疇幹過,但這人上來,并非是接班的,事實上,他是另起爐竈,其管轄範圍包括江北、河南、湖廣、四川、山東。
當時全國,總共隻有十三個省,洪承疇管五個,他管五個,用崇祯的說法是:洪承疇督師西北,你去督師東南,天下必平!
這個人就是之前說過的第四個猛人,他叫盧象昇。
對大多數人而言,盧象昇是個很陌生的名字,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裏,這人有個專用稱呼:盧閻王。就長相而言,這個比喻是不太恰當的,因爲所有見過盧象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這是個讀書人。
盧象昇,字建鬥,江蘇宜興人。明代的江蘇,算是個風水寶地,到明末,西北打得烏煙瘴氣,國家都快亡了,這邊的日子還是相當滋潤,雇工的雇工,看戲的看戲。
鑒于生活條件優越,所以讀書人多,文人多,詩人也多,錢謙益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但除此外,這裏也産猛人——盧象昇。
所謂猛人,是不恰當的,事實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幾年前,他跟這個稱呼,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那時,他的頭銜,是盧主事。
天啓二年(1622),江蘇宜興的舉人盧象昇考中了進士,當時吏部領導挑中了他,讓他在戶部當主事。
據史料說,盧主事長得很白,人也很和氣,所以人緣混得很好,沒過兩年,就提了員外郎,隻用了三年時間,又提了知府。
到崇祯二年,盧象昇已經是五品正廳級幹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當于直升機,而且盧知府人品确實很好,從來沒有灰錢收入,群衆反映很好。
總之,盧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靜的,日子是很惬意的,直到崇祯二年。
這年是比較鬧騰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極打了進來,比如袁崇煥被殺死,當然,也有小事,比如盧象昇帶了一萬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當時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幾路,盧象昇這路并不起眼,卻是最有趣的一路,因爲壓根兒沒人叫他來。
盧象昇是文官,平時也沒兵,但他聽說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萬多人,就跑過來了。
明末的官員,是比較有特點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推卸責任,能不承擔的,絕不承擔,能承擔的,也不承擔,算是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盧象昇負責任,起碼他知道,領了工資,就該辦事。
但遺憾(或者是萬幸)的是,盧象昇同志沒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待了一個多月,後金軍就走了。
當然,這未必是件壞事,因爲以他當時的實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個死。
但這無所事事的一個月,卻永遠地改變了盧象昇的命運,因爲這段時間裏,他目睹了一個叫袁崇煥的統帥,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囚犯。
這件事情,最終影響了他的一生,并讓他在九年之後,作出了那個關鍵性的抉擇。
朝廷的特點,一向是能用就使勁兒用,既然盧知府這麽積極,幹脆就讓他改了行。
崇祯三年,盧象昇提任參政,專門負責練兵。
當時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遼東,就是西北,這兩個地方的人相當剽悍,戰鬥力很強,敢于玩命,就算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産地。
盧象昇練兵的地方是北直隸,就單兵作戰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實證明,隻有二流的頭頭,沒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銳部隊,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煥的兵,叫做關甯鐵騎,洪承疇的兵,叫做洪兵,而盧象昇的兵,叫天雄軍。
就戰鬥力而言,明末的軍隊中,最強的,當屬關甯鐵騎,天雄軍的戰鬥力,大緻排在第三(第二還沒出場),比洪兵強。
據高迎祥和李自成講,他們最怕的明軍,就是天雄軍。
比如關甯鐵騎,雖然戰鬥力強,但都是騎兵,沖來沖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軍就不同了,比膏藥還讨厭,貼上就不掉,極其頑固,隻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脫層皮沒法跑。
天雄軍的士兵,大都來自大名、廣平當地,并沒有什麽特别,之所以如此強悍,隻是因爲盧象昇的一個訣竅。
兩百多年後,有一個人使用了他的訣竅,組建了一支極爲強悍的部隊,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曾國藩。
沒錯,這個訣竅的名字,叫做關系。
和曾國藩的湘軍一樣,盧象昇的天雄軍,大都是有關系的,同鄉、同學、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随便死個人,就能憤怒一堆人,很有戰鬥力。
但這種關系隊伍,還有個問題,那就是沖鋒的時候,一個人沖,就會有很多人跟着沖,但逃跑的時候,有一個人跑,大家也會一起跑。
比如曾國藩同志,有次開戰,就遇到這種事,站在後面督戰,還畫了條線,說越過此線斬,結果開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繞着線跑,追都沒追上,氣得投了河。
盧象昇沒有這個困惑,因爲每次開戰,他都站在最前面。
事實上,盧先生被稱爲盧閻王,不是因爲他很能練兵,而是因爲他很能殺人——親手殺人。
之前我說過,盧象昇長得很白,但我忘了說,他的手很黑。
盧象昇是個很有天賦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極高,長得雖然文明,動作卻很粗野,每次作戰時,都拿着大刀追在最前面,趕得對方雞飛狗跳。
他最早嶄露頭角,是一次激烈的戰鬥。
崇祯六年,山西流寇進入防區,盧象昇奉命出擊,對方情況不詳,以騎兵爲主力,戰鬥力很強,人數多達兩萬。
盧象昇隻有兩千人,剛開戰,身邊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頭紮進了敵營。
他的這一舉動,搞得對方也摸不着頭腦,被他砍死了幾個人後,才猛然醒悟,開始圍攻他。
盧象昇的大刀水平估計相當好,敵人隻能圍住,無法近身,萬般無奈,開始玩陰的,砍他的馬鞍(刃及鞍)。
馬鞍被幹掉了,盧象昇掉下了馬,然後,他站了起來,操起大刀,接着打(步戰)。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駭人聽聞了,盧象昇就這麽操着大刀,帶着自己的手下,把對方趕到了懸崖邊。
沒辦法了,隻能放冷箭。
敵人的箭法相當厲害,一箭射中了盧象昇的額頭,又一箭,射死了盧象昇的随從。
這兩箭的意思大緻是,你他娘的别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這兩箭的結果大緻是,盧象昇開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顯要高一籌。
他提着大刀,越砍越有勁兒,幾近瘋狂(戰益疾)。這下對方被徹底整懵了,感覺玩命都玩不過他,隻好乖乖撤退,以後再沒敢到他的地界鬧事。
雖然盧象昇的水平很高,但在當時,他還不怎麽出名,也沒機會出頭,然而,幫助他進步的人出現了,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祯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圍圈,就進了鄖陽,鄖陽被折騰得夠嗆,巡撫也下了課,這事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