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冷,幾萬人被圍在裏面,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隻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着幹。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爲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樸,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爲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爲了共同的目标,适當搞搞關系,也是應該的。
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谷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裏,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于,參與包圍的人那麽多,爲什麽偏偏行賄王樸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隻能行賄王樸,沒有别的選擇。
因爲王樸同志,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将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面。
王樸同志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面,但西北的場面,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面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曆,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兒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兒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
崇祯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樸(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樸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兒财,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随即下令,接受投降,并催促衆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并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幹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内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衆,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志。
你要說王樸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内,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餘萬民軍突破王樸的防線,沖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鑒于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麽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祯極爲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樸,并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隻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面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兒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内的所有民軍——隻用了二十天。
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志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隻是河南境内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爲,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裏蹲着,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诏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憷,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随身帶着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爲鄖陽屬于山區,平時都沒什麽人跑來,也沒什麽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隻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着您給一刀。
這段日子,對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較滋潤的,沒有洪承疇,沒有曹文诏,沒有左良玉,在他們看來,鄖陽是山區,估摸着也沒什麽猛人,自然放心大膽。
這個看法是錯誤的。
事實上,這裏是有猛人的,第四個猛人。
說起來這位猛人所以出山,還要拜高迎祥同志所賜,他要不鬧,估計這人還出不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面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體跑到哪裏,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幾個省亂轉悠,看準了就打一把,其餘頭領也差不離,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連四川也未能幸免。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隻能用狠招了。
崇祯七年,崇祯正式下令,設置一個新職務。
明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場。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煥,他當薊遼督師時,能管五個地區。
光榮的紀錄被打破了,因爲這個新職位,能管五個省。
這個職務,在曆史中的稱謂,叫做五省總督,包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四川,權力極大,也沒什麽管轄範圍,反正隻要是流賊出沒的地方,都歸他管。
職位有了,還要有人來當,按照當時的将領資曆,能當這個職務的,隻有兩個選擇:A.洪承疇,B.曹文诏。
答案是C,兩者皆不是。
任職者,叫做陳奇瑜。
陳奇瑜,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曆任都察院禦史、給事中,後外放陝西任職。
在陝西,他的職務是右參政,而左參政,是我們的老朋友洪承疇。
但爲什麽要選他幹這份工作,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
就資曆而言,他跟洪承疇差不多,而且進步也慢點兒,崇祯四年的時候,洪承疇已經是三邊總督了,他直到一年後,才幹到延綏巡撫,給洪承疇打工。
就戰績而言,他跟曹文诏也沒法比。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他,但無論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對于這個任命,許多人都有異議,認定陳奇瑜有背景,走了後門。
但事實上,陳奇瑜并非等閑之輩。
崇祯五年的時候,由于民軍進入山西,主力部隊都去了山西,陝西基本是沒人管,兵力極少。
兵力雖少,民變卻不少,據統計,陝西的民軍,至少有三萬多人。
這三萬多人,大都在陳奇瑜的防區,而他的手下,隻有兩千多人。
一年後,這三萬多人都沒了——全打光了。
因爲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爲大刀都扛不起來的文官,陳奇瑜同志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統籌。他是一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善于謀劃、組織,而當時的民軍,隻能到處流竄,基本無組織,有組織打無組織,一打一個準。
憑借着突出的工作成績,陳奇瑜獲得了崇祯的賞識,從給洪總督打工,變成洪總督給他打工。
對于領導的提拔,陳奇瑜是很感動的,也很賣力,準備收拾爛攤子。
這是一個涉及五個省、幾十萬人的爛攤子,基本上,已經算是爛到底了,沒法收拾。
陳奇瑜到任後,第一個命令,是開會。
各省的總督、總兵,反正是頭銜上帶個總字的,都叫來了。
然後就是分配任務,你去哪裏,打誰,他去哪裏,打誰,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講明白,完事了,散會。
散會後,就開打。
崇祯七年(1634)二月,陳奇瑜上任,幹了四個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獲勝。
陳奇瑜以無與倫比的組織和策劃能力告訴我們,所謂勝利,是可以算出來的。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
——《孫子兵法》
陳總督最讓人吃驚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勝仗,而在于,他打這些勝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殺多少人,都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殺光。
而要實現這個目标,他必須把所有的首領和民軍,都趕到一個地方,并在那裏,把他們全都送進地府。
他選中的這個地方,叫做車廂峽。
車廂峽谷
車廂峽位于陝西南部,長幾十裏,據說原先曾被當做棧道,地勢極爲險要。
所謂險要,不是易守難攻,而是易攻難守。
此地被群山環繞,通道極其狹窄,據說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扔石頭,一扔一個準。
更要命的是,車廂峽的構造比較簡單,隻有一個進口,一個出口,沒有其他小路,從出口走到進口,要好幾天。這就意味着,如果你進了裏面,要麽回頭,要麽一條路走到黑,沒有中場休息。
幾萬民軍,就進了這條路。
這幾萬民軍,是民軍的主力,據說裏面還有李自成和張獻忠。
爲什麽走這條路,沒有解釋,反正進去之後,苦頭就大了去了。
陳奇瑜的部隊堵住了後路,還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射箭、扔石頭,沒事還放把火玩,玩了十幾天,徹底把民軍玩殘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着,衆頭領毫無辦法,全軍覆沒就在眼前,實在熬不住了。
使用撒手锏的時候到了。
我說過,他們的撒手锏,就是投降,準确地說,是詐降。
沒條件,誰投降啊?
——春節晚會某小品
很有道理,很現實,但在這裏,應該加上兩個字:
沒條件,誰讓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須先送錢,就如同上次送給王樸那樣。
于是頭領們湊了點兒錢,送給了陳奇瑜。
然而,陳奇瑜沒有收。
崇祯沒看錯人,陳奇瑜同志确實是靠得住的,他沒有收錢。麻煩了,不收錢,我們怎麽安心投降,不,是詐降呢?
但事實證明,頭領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們随即使出了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絕招——買通左右。
陳奇瑜覺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覺悟不高,收了錢後,就開始猛勸,說敵人願意投降,就讓他們投降,何樂而不爲?
陳奇瑜沒有同意。
陳奇瑜并不是王樸,事實上,他對這幫頭領,那是相當了解,原先當延綏巡撫時,都是老朋友,知道他們狡猾狡猾地,所以沒怎麽信。
我之前曾經說過,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謂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
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個緻命的弱點。
拿破侖輸掉滑鐵盧戰役後,有人曾說,他之所以輸,是因爲缺少一個人——貝爾蒂埃。
貝爾蒂埃是拿破侖的參謀長,原先是測繪員,此人極善策劃,參謀能力極強,但凡打仗,隻要他在,基本都打赢了,當時,他不在滑鐵盧。
但最後,有人補充了一句:
如果隻有他(貝爾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輸的。
陳奇瑜的弱點,就是參謀。
和貝爾蒂埃一樣,陳總督是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他很會參謀,很能參謀,然而參來參去,把自己弄殘了。
軍隊之中,可以沒有參謀,不能沒有司令,因爲在戰場上,最關鍵的素質,不是參謀,而是決斷。
陳奇瑜同志隻會參謀,不會決斷。
面對手下的勸說和勝利的誘惑,他妥協了。
陳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萬民軍走出了車廂峽。
其實陳奇瑜也很爲難,既要他們投降,又不能讓他們詐降,要找人看着,但如果人太多,會引起對方疑慮,爲了兩全其美,他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每一百降軍,找一個人看着,監督行動。
找一個人,看一百個人。想出這個法子,隻能說他的腦袋壞掉了。
跟上次不同,這次張獻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車廂峽,到了開闊地,連安撫金都沒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個人的人。
事情到這裏,就算是徹底扯淡了,崇祯極爲憤怒,朝廷極爲震驚,陳奇瑜極爲内疚,最終罷官了事。
了事?那是沒可能的。
各路頭領紛紛煥發生機,四處出戰,河南、陝西、甯夏、甘肅、山西,烽煙四起。
估計是曆經考驗,外加煥發第二次生命的激動,民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原本是被追着跑,現在個把能打的,都敢追着官兵跑。比如陝西著名悍将賀人龍,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結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還圍了起來,足足四十多天,斷其糧食勸他投降,搞得賀總兵差點兒去啃樹皮,差點沒撐過來。
到崇祯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亂了,這麽下去,不用等清兵入關,大明可以直接關門。
好在崇祯同志腦子轉得快,随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疇。
在當時,能幹這活的,也就洪承疇了,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手狠且心黑,對于當前時局,他的指導思想隻有一字——殺。
殺光了,就沒事了。
就任五省總督之後,他開始組織圍剿,卓有成效,短短幾個月,民軍主力又被他趕到了河南,各地民變紛紛平息。
接下來的程序,應該是類似的,民軍被逼到某個地方,被包圍,然後被逼無奈,被迫詐降。
所謂事不過三,玩了朝廷兩把,就夠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疇已經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諸位頭領,這一次,他不會讓曆史重演。
是的,曆史是不會重演的。
這次被逼進河南的民軍,算是空前規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領,就有上百人,張獻忠、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劉國能等大腕級人物,都在其中。民軍的總人數,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三十萬。
爲了把這群人一網打盡,崇祯也下了血本,他調集了近十萬大軍,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诏的關甯鐵騎、洪承疇的洪兵,總而言之,全國的特種部隊,基本全部到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