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洪以诜,字德謙,中憲大夫、太傅兼太子太師、武英殿大學士。
曾祖母林氏,一品夫人。
祖父洪有秩,資政大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祖母戴氏,夫人。
有這麽一份簡曆,基本就可以吃閑飯了。
可惜,洪承疇沒能吃閑飯,事實上,他連飯都吃不上。
因爲所有的這些簡曆,都是後來封的,換句話說,是他掙回來的。
洪承疇出生時,他的父親因爲家境貧寒,外出打工去了,他的母親雖然窮,卻比較有文化,從小就教他讀書寫字。
洪承疇很聰明,據說七歲就能背全本《三字經》,這是很了不起的,比如說我,二十七歲的時候,還隻能背“人之初,性本善”。
萬曆四十三年(1615),洪承疇二十三歲,參加全省統考(鄉試),他的成績很好,全省第十九名。
第二年,他到北京參加全國統考,成績更好,全國第十七名,二甲。
然後分配工作,他被分配到刑部。
這個結果對他而言,是比較倒黴的。
原因我說過,在明代,要想将來入閣當大學士,必須當庶吉士,進翰林院。以洪承疇的成績,應該能進,可是偏就沒進。
此後的十幾年,洪承疇混得還可以,當上了刑部郎中,又被外放地方,當了參政。
參政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通常混到最後,就是光榮退休。
沒考上翰林的進士,混飯吃的小參政,到曆史留名、罵聲不絕、餘音繞梁的大人物,隻是因爲,他外放的地方,是陝西。
剛去陝西的時候,洪承疇帶了很多書,因爲他隻是一個書生,他沒有打過仗,也沒有殺過人。
據說在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天生就會打仗,天生就會殺人。
這是事實,不是據說。
洪承疇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軍事天才,他帶着臨時拼起來的家丁、仆人、夥夫,就這麽上了戰場,卻沒有絲毫的膽怯。
面對優勢敵軍,他憑借卓越的指揮,輕易擊敗了起義軍,斬殺五百餘人,解圍韓城。
在洪承疇的人生中,有過無數次戰役,有過無數個強大的對手,最重要的,是這一次。
這個微不足道的勝利,讓洪承疇明白,他是多麽的強大,強大到可以力挽狂瀾,可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他要憑借着自己的努力,挽救這個沒落的王朝,創造太平的盛世。
諷刺的是,他最終做到了,卻是以一種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方式。
洪承疇是一個務實的人,具體表現在,他正确地意識到,楊鶴是一個蠢貨。
招撫是沒有用的,錢是不夠用的,唯一有用的方式,是鎮壓。
三十年以來,書,是他僅有的寄托。
此戰後,他丢掉了書,作出了一個新的抉擇——開戰。
奇迹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的兩個月裏,洪承疇率領這支純粹的雜牌部隊,連戰連勝,民軍聞之色變,望風而逃。
在曆史上,他的這支軍隊,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洪兵”。
洪承疇是文官,楊鶴也是文官,這是兩個人的共同點,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對待民軍,楊鶴是很客氣的,投降前,他好言好語招撫,投降後,他好吃好喝招待。
而洪承疇的态度有點兒差别,投降前,他說,如果不投降,就殺掉你們,投降後,他說,你們投降了,所以殺掉你們。
對于這件事情,我始終很疑惑,讀聖賢書,就讀出這麽個覺悟?
自古以來,殺人放火之類的事,從來沒斷過,但公認最無恥的事,就是“殺降”,人家都投降了,你還要幹掉他,太過缺德。
但更讓我疑惑的是,這種缺德事,洪承疇同志非但幹了,還經常幹。
比如那位曾經圍過韓城,被洪承疇打跑的王左桂,後來也投降了。洪承疇聽說後,決定請他吃飯。
還沒吃完,一群人沖進來,把王左桂剁了。
我始終覺得,這事幹得相當龌龊,就算動手,起碼也得等人家吃完飯。
落在他手上的民軍頭領,不是抵抗到底被殺,就是不抵抗投降被殺,總之,無論抵抗到底,還是不抵抗到底,都得被殺。
但事實告訴我們,在某些時候,這種方法是有效的,至少對某些人很有效。
這個某些人,是指張獻忠之類的人。
關于張獻忠的具體情況,這裏先不講,關于他後來有沒有在四川幹過那些事,也不講,隻講一個問題——投降的次數。
我曾經在圖書館翻過半個月的史料,查詢張獻忠先生投降的相關問題,我知道他是經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經常到這個份兒上。
簡單地說,他的投降次數,用一隻手,是數不過來的,兩隻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頻率也很高,有一次,從投降到再反,隻用了十幾天。
這是難能可貴的,一般說來,投降之後,也得履行個程序,吃個飯,洗個澡,找個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個把月,但張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雖然他也投降,但還是很有幾分硬氣的,說不投降,就不投降,屬于硬漢型人物。
大體而言,當時許多民軍的行爲程序是,起兵、作戰、被官軍包圍、投降,走出包圍圈,拿起武器,繼續作戰。
此類表演,基本算是固定節目,數不勝數,很快,你就會看到兩個典型案例。
洪承疇跟楊鶴不同,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他看來,要徹底扭轉形勢,不能招撫,不能受降,隻有一個辦法——趕盡殺絕。
這種方式的效果相當明顯,短短幾個月内,西北局勢開始穩定,各路民軍紛紛受挫,首領被殺。
他的優異表現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包括崇祯。對他而言,高升是遲早的事。
但他畢竟太年輕,資曆太淺,還要繼續等。
兩個月後,一件事情的發生,縮短了洪承疇的等待時間。
崇祯四年(1631),估計是有心髒病,或是膽囊炎,起義軍進攻延綏的時候,這裏的巡撫大人竟然被活活吓死。
沒膽的人死了,就讓有膽的人上,洪承疇接替了他的位置。
進步是沒有止境的,又過了兩個月,他的頂頭上司楊鶴被抓了,總督的位置空了出來,沒人能頂替,也沒人願意頂替,除了洪承疇。
崇祯四年(1631)十月,洪承疇正式接任三邊總督。
噩夢開始了。
當時的起義軍,已經遍布西北,人數有幾十萬,雖說其中許多都是湊人數的,某些部隊還攜家帶口,什麽八十老母,幾歲小孩都帶上,但看起來,确實相當吓人。
比如甯夏總兵賀虎臣,有一次聽說起義軍到境内觀光,立即帶了兩千精兵,準備出戰,到地方後,他看到了起義軍的前鋒隊伍。
然而,他沒有動手,就在那裏看着,靜靜地看着,看了會兒,就走了。
因爲他始終沒有看到這支隊伍的尾巴。
這是一列長隊,從前到後,長幾十裏。
對這樣的起義軍,看看就行了,真要動手,就傻了。
問題在于,當時的西北,到處都是這樣的隊伍,穿街過巷,比遊行還壯觀,見着就發憷。
然後,洪承疇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洪承疇害怕的東西,大緻還不多。
在給朝廷的報告裏,他天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西北民變,人數雖多,但大都是脅從,且老幼俱在,并無戰力,真正精壯之人,十之一二而已,擊其首,即可大破之。
這意思是,雖然鬧事的人多,但真正能打仗的,十個人裏面,最多也就一兩個,把這幾個人幹掉,事情就結了。
實踐證明,他的理論非常正确,所謂幾十萬義軍,真正能打仗的,也就幾萬人而已。
而這幾萬人中,最強悍的,是三個人,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
隻要除掉這三個人,大局必定。
這三個人中,王左桂已經被殺掉了,所以下一個目标,是王嘉胤。
然而就在此時,洪承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嘉胤死了。
王嘉胤是被殺的,殺掉他的人,是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之所以要殺他,實在是被人逼得沒辦法。
逼他們的人,叫做曹文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