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有回天之力,今上是羲皇上人。”
前半句很好懂,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
後半句很不好懂,卻很要命。
今上,是指崇祯,所謂羲皇上人,具體是誰很難講,反正是原始社會的某位皇帝,屬于七十二帝之一,就不扯了,而他的主要特點,是不管事。
翻譯過來,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皇上不管事。
這句話是周延儒說的,是跟别人聊天時說的,說時旁邊還有人。
溫體仁把這件事翻了出來,并找到了證人。
啥也别說了,下課吧。
周延儒終于走了,十年後,他還會再回來,不過,這未必是件好事。
朝廷就此進入溫體仁時代。
按照傳統觀點,這是一個極其黑暗的時代,在無能的溫體仁的帶領下,明朝終于走向了不歸路。
我的觀點不太傳統,因爲我看到的史料告訴我,這并非事實。
溫體仁能夠當八年的内閣首輔,隻有一個原因——他能夠當八年的内閣首輔。
作爲内閣首輔,溫體仁具備以下條件:首先,他很精明強幹,據說一件事情報上來,别人還在琢磨,他就想明白了,而且能很快作出反應;其次,他熟悉政務,而且效率極高,還善于整人(所以善于管人)。
最後,他不是個好人。當然,對朝廷官員而言,這一點在某些時候,絕對不是缺點。
估計很多人都想不到,這位溫體仁還是個清官,不折不扣的清官,做了八年首輔,家裏還窮得叮當響,從來不受賄、不貪污。
相對而言,流芳千古的錢謙益先生,就有點兒區别了,除了家産外,也很能掙錢(怎麽來的就别說了),經常出沒紅燈區,六十多歲了,還娶了柳如是。明朝亡時,說要跳河殉國,腳趾頭都還沒下去,就縮了回來,說水冷,不跳了,就投降了清朝。清朝官員前來拜訪,看過他家後,發出了同樣的感歎:你家真有錢。
溫體仁未必是奸臣,錢謙益未必是好人,不需要驚訝,曆史往往跟你所想的并不一樣。英雄可以寫成懦夫,能臣可以寫成奸臣,史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寫。
溫體仁的上任,對崇祯而言,不算是件壞事。就人品而言,他确實很卑劣、很無恥,且工于心計,城府極深,但要鎮住朝廷那幫大臣,也隻能靠他了。
應該說,崇祯是有點兒想法的,畢竟他手中的,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邊關戰亂,民不聊生,政治腐敗,朝廷混亂,如此下去,隻能收攤。
崇祯同志一直很擔心,如果在他手裏收攤,将來下去了,沒臉見當年擺攤的朱重八(後來他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辦到了)。
所以執政以來,他幹了幾件事,希望力挽狂瀾。
第一件事,就是肅貪。
到崇祯時期,官員已經相當腐敗,收錢辦事,就算是好人了。對此,崇祯非常不滿,決心肅貪。
問題在于,明朝官場,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砺,越來越光,越來越滑,潛規則、明規則,基本已經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規章,大家都在裏邊混,就談不上什麽貪不貪了,所謂天下皆貪,即是天下無貪。
當然,偶爾也有個把人,是要突破規則,冒冒頭的。
比如戶部給事中韓一良,就是典型代表。
當崇祯下令整頓吏治時,他慷慨上疏,直言污穢,而且還說得很詳細,什麽考試作弊内幕、買官賣官内幕、提成、陋規等,爲達到警醒世人的目的,他還坦白,自己身爲言官,幾個月之内,已經推掉了幾百兩銀子的紅包。
崇祯感動了,這都什麽年月了,還有這樣的人啊。感動之餘,他決定在平台召開會議,召見韓一良及朝廷百官,并當衆嘉獎提升。
皇帝很激動,後果很嚴重。
因爲韓一良同志本非好鳥,也沒有與貪污犯罪死磕到底的決心,隻是打算罵幾句出出氣,沒想到皇帝大人反應如此強烈,無奈,事兒都幹了,隻能硬着頭皮去。
在平台,崇祯讓人讀了韓一良的奏疏,并交給百官傳閱,大爲贊賞,并叫出韓一良,提升他爲都察院右佥都禦史。
原本隻是七品,一轉眼,就成了四品。
我研讀曆史,曾總結出一條恒久不變的規律——世上的事,從沒有白給的。
韓一良同志還沒高興完,就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此文甚好,希望科臣(指韓一良)能指出幾個貪污的人,由皇帝懲處,以示懲戒。”
說話的人,是吏部尚書王永光。
王永光很不爽,自打聽到這封奏疏,他就不爽了。因爲他是吏部尚書,管理人事,說朝廷貪污成風,也就是說他管得不好,所以他決定教訓韓一良同志。
這下韓禦史抓瞎了,因爲他沒法開口。
自古以來,所謂集體負責,就是不負責,所以批評集體,就是不批評。韓禦史本意,也就是批評集體,反正沒有具體對象,沒人冒頭反駁,可以過過嘴瘾。
現在一定要你說出來,是誰貪污,是誰受賄,就不好玩了。
但崇祯似乎很有興趣,當即把韓一良叫了出來,讓他指名道姓。
韓一良想了半天,說:“現在不能講。”
崇祯說:“現在講。”
韓一良說:“我寫這封奏疏,都是泛指,不知道名字。”
崇祯怒了:“你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能寫這封奏疏,胡扯!五天之内,把名字報來!”
事兒大了,照這麽搞,别說升官,能保住官就不錯,韓一良回去了,在家抓狂了五天,憋得臉通紅,終于憋出了一份奏疏。
很明顯,韓一良是下了工夫的,因爲在這份奏疏裏,他依然沒有說出名字,卻列出了幾種人的貪污行徑,并希望有關部門嚴查。當然,他也知道,這樣是過不了關的,就列出了幾個人——已經被處理過的人。
反正處理過了,罵絕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緊。
這封極爲滑頭的奏疏送上去後,崇祯沒說什麽,隻是下令在平台召集群臣,再次開會。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是很和諧的,崇祯同志對韓一良說,你文章裏提到的那幾個人,都已經處理了,就不必再提了。
然後,他又很和氣地提到韓一良的奏疏,比如他曾經拒絕紅包,達幾百兩之多的優秀事迹。
戲演完了,說正事:
“是誰送錢給你的?說!”
韓一良同志蒙了,但優秀的自律精神鼓舞了他,秉承着打死也不說的思想,到底也沒說。
崇祯也很幹脆,既然你不說,就不要幹了,走人吧。
韓一良同志的升官事迹就此結束,禦史沒撈到,給事中丢了,回家。
然而最傷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崇祯。
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坦白、如此真誠、如此想幹點兒事,怎麽連句實話都換不到呢?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但要說他啥事都沒幹成,也不對,事實上,崇祯二年(1629),他就幹過一件大事,且相當成功。
這年四月,刑部給事中劉懋上疏,請求清理驿站。
所謂驿站,就是招待所,著名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王守仁先生,就曾經當過招待所的所長。
當然,王守仁同志幹過的職務很多,這是最差的一個。因爲在明代,驿站所長雖說是公務員,論級别,還不到九品,算是不入流,還要負責接待沿途官員,可謂人見人欺。
所以一直以來,驿站都沒人管。
但到崇祯這段,驿站不管都不行了。
因爲明代規定,驿站接待中央各級官員,由地方代管。
這句話不好理解,說白了,就是驿站管各級官員吃喝拉撒睡,但費用自負。
因爲明代地方政府,并沒有辦公經費,必須自行解決,所以驿站看起來,級别不高,也沒人管。
但驿站還是有油水的,因爲畢竟是官方招待所,上面來個人沒法接待,追究到底,還是地方官吃虧,所以每年地方花在驿站上的錢,數額也很多。
而且驿站還有個優勢,不但有錢,且有政策——攤派。
隻要有接待任務,就有名目,就能逼老百姓,上面來個人,招待所所長自然不會自己出錢請人吃飯,就找老百姓攤,你家有錢,就出錢,沒錢?無所謂,你們要相信,隻要是人,就有用處,什麽挑夫、轎夫,都可以幹。
其實根據規定,過往官員,如要使用驿站,必須是公務,且出示勘合(介紹信),否則,不得随便使用。
也就是說說。
到崇祯年間,驿站基本上就成了車站。按說勘合用完了,就要上交,但這事也沒人管,所以許多人用了,都自己收起來,時不時出去旅遊,都用一用,更缺德的,還把這玩意兒當禮物,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都撈點兒實惠。
鑒于驿站好處如此之多,所以但凡過路官員,無論何等妖魔鬼怪,都是能住就住,不住也宰點兒錢,既不住也不宰的,至少也得找幾個人擡轎子,順便送一程。
比如我國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雲遊各地(驿站),拿着勘合四處轉悠,絕對沒少用。
劉懋建議,整頓驿站,不但可以節省成本,還能減輕地方負擔。
但問題是,怎麽整頓。
劉懋的方法很簡單,一個字——裁。
裁減驿站,開除富餘人員,減開支,嚴管介紹信,非緊急不得使用。
按照他的說法,隻要執行這項措施,朝廷一年能省幾十萬兩白銀,且地方負擔能大大減輕。
崇祯很高興,同意了,并且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一年之後,上報執行成果,裁減驿站二百餘處,全國各省累計減少經費八十萬兩,成績顯著。
不久之後,劉懋就滾蛋了。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看上去是好事,實際上不是,比如這件事。
劉懋同志幹這件事,基本是“損人不利己”,國家沒有好處,地方經費節省了,也省不到老百姓頭上,地方吃驿站的那幫人又吃了虧,要跟他拼命,鬧來鬧去折騰一年,啥都沒有,隻能走人。
崇祯同志很掃興,好不容易幹了件事,又幹成這副熊樣,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反正驿站有沒有無所謂,就這麽着吧。
事實上,如果他知道劉懋改革的另一個後果,估計就不會讓他走了,他會把劉懋留下來,然後,砍成兩截。
因爲彙報裁減業績的人,少報了一件事:之所以減掉了八十餘萬兩白銀的經費,是因爲裁掉驿站的同時,還裁掉了上萬名驿卒。
崇祯二年(1629),按照規定,銀川驿站被撤銷,驿卒們統統走人。
一個驿卒無奈地離開了,這裏已無容身之所,爲了養活自己,他決定,去另找一份工作,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這個驿卒的名字,叫做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