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字受之,蘇州常熟人,萬曆三十六年進士,名人,超級名人。
錢謙益之所以有名,很大原因在于,他有個更有名的老婆——柳如是。
關于這個人的是是非非,以後再說,至少在當時,他就很有名了。
因爲他不但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且是東林黨的領導。閹黨倒台,東林上台,理所應當,朝廷裏從上到下,基本都是東林黨,現在領導要入閣,就是探囊取物。
所以連錢謙益自己都認爲,抓阄隻是個程序問題,入閣隻是個時間問題,洗個澡,換件衣服,就準備換單位上班了。
可這世上,越是看上去沒事的事,就越容易出事。
作弊
錢謙益入内閣,一般說來是沒有對手的,而他最終沒有入閣,是因爲遇上了非同一般的對手。
在崇祯十餘年的統治中,總共用過五十個内閣大臣,鑒于皇帝難伺候,下屬不好管,大部分都隻幹了幾個月,就光榮下崗。
隻有兩個人,能夠延續始終,把革命進行到底,這兩個人,一個是周延儒,一個是溫體仁。
雖然二位兄弟在曆史上的名聲差點兒(名列《奸臣傳》),但要論業務能力和智商,實在無與倫比。
不幸的是,錢謙益的對手,就是這兩位。
之所以要整錢謙益,不是因爲他們也在吏部候選名單上,實際上,他們連海選都沒入,第一輪幹部考察就被刷下來了。
海選都沒進,爲什麽要坑決賽選手呢?
因爲實在太不像話了。
海選的時候,錢謙益的職務是禮部右侍郎,而周延儒是禮部左侍郎,溫體仁是禮部尚書。
同一個部門,副部長入閣,部長連決賽都沒進,豈有此理。
所以兩個豈有此理的人,希望讨一個公道。
在後世的史書裏,出于某種目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的歸類都是奸臣,也就是壞人,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至少在當時,這兩個壞人,都是弱勢群體。
在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勢力極大,内閣和六部,大都是東林派,所以錢謙益基本上算是個沒人敢惹的狠角色。
但溫部長和周副部長認爲,讓錢副部長就這麽上去,實在太不公平,必須鬧一鬧。
于是,他們決定整理錢謙益的黑材料,經過不懈努力,他們找到了一個破綻,七年前的破綻。
七年前(天啓元年)。
作爲浙江鄉試的主考官,錢謙益來到浙江監考,考試、選拔、出榜,考試順利完成。
幾天後,他回到了北京,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顧其中上疏彈劾錢謙益,罪名,作弊。
批判應試教育的人曾說,今日之高考,即是古代之進士科舉,罪大惡極。
我覺得這句話是不恰當的,因爲客觀地講,高考上榜的人,換到明代,最多就是秀才,舉人可以想想,進士可以做夢。
明代考完,如果沒有意外,基本能有官做,且至少是處級(舉人除外),高考考完,大學畢業,如果沒有意外,且運氣好點兒,基本能有工作。
明代的進士考試,每三年一次,每次錄取名額,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現在高考,每年兩次,每次錄取名額……
所以總體說來,明代的進士考試,大緻相當于今天的高考+公務員考試+高級公務員選拔。
隻要考中,學曆有了,工作有了,連級别都有了,如此好事,自然擠破頭,怕擠破頭,就要讀書,讀不過,就要作弊。
鑒于科舉關系重大,明代規定,但凡作弊查實,是要掉腦袋的。但由于作弊前景太過美妙,所以作弊者層出不窮,作弊招數也推陳出新。由低到高,大緻分爲四種。
最初級的作弊方式,是夾帶。所以明朝規定,進入考場時,每人隻能攜帶筆墨,進考場就把門一鎖,吃喝拉撒都在裏面,考完才給開門。
爲适應新形勢的需要,同學們開動腦筋,比如把毛筆鑿空,裏面塞上小抄,或是在硯台裏面夾藏,更牛一點兒的,就找人在考場外看準地方,把答案綁在石頭上扔進去,據說射箭進去的也有。面對新局面,朝廷規定,毛筆隻能用實心筆杆、硯台不能太厚、考場内要派人巡邏等。
這是基本技術,更高級一點兒的,是第二種方法:槍手代考。明朝的同學們趁着照相技術尚未發明,四處找人代考,當然朝廷也不是吃素的,在準考證上,還加上了體貌特征描述,比如面白、無須、高個等。
以上兩項技術,都是常用技術,且好用,爲廣大人民群衆喜聞樂見,所以流傳至今,且發揚光大,今日之大學,繼承前輩遺志者,大有人在。
但真正有錢,有辦法的,用的是第三種方法——買考題。
考試最重要的,就是考題,隻要知道考題,不愁考不上,所以出題的考官,都是重點對象。
但問題是,明代規定,知情人員如果賣題,基本是先下崗再處理,輕則坐牢,重則殺頭,風險太大。而且明朝爲了防止作弊,還額外規定,所有獲知考題人員,必須住進考場,無論如何,不許外出。
所以在明朝,賣考題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雖然買不到考題,但天無絕人之路,有權有勢的同學們還有最後一招撒手锏,此招一出,必定上榜——買考官。
不過,這些考官并不是出題的考官,而是改題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題目并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隻要能搞定改題的人,就能金榜題名。
但問題是,給錢固然容易,那麽多卷子,怎麽對上号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認名字,畢竟跟高考不同,考試的人就那麽多,看到名字就錄取。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從此以後,試卷開始封名,實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學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有的做記号,有的故意在考卷裏增大字體,隻爲對改卷的考官說一句話:我就是給錢的那個!
這幾招相當的有效,且難以禁止,送進去不少人,面對新形勢朝廷不等不靠,經過仔細鑽研,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
具體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齊後,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給考官,而是轉給一個特别的人。
這個人并非官員,他收到考卷後,隻幹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寫,然後送給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監督。
這招實在太狠,因爲所有的考卷,是統一筆迹、統一形式,考官根本無從判斷,且毫不影響考試成績,可謂萬無一失。
綜上所述,作弊與反作弊的鬥争是長期的、艱苦的、沒有盡頭的,同學們爲了前途,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到明代,鬥争達到了高潮。
高潮,就發生在天啓元年的浙江。
在這次科舉考試中,監考程序非常嚴密,并實行了統一抄寫制度,按說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偏偏就出了問題。
因爲有人破解了統一抄寫制度。
雖然筆迹相同、試卷相同,但這個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體方法是:考生事前與考官預定密碼,比如一首唐詩,或是幾個字,故意寫在試卷的開頭,或是結尾,這樣即使格式與字迹改變,依然能夠辨别出考卷作者。
在這次考試中,有一個叫錢千秋的人,買到了密碼。
密碼是七個字——一朝平步上青雲。按照約定,他隻要将這七個字,寫在每段話的末尾,就能平步青雲,金榜題名。
事情非常順利,考試結束,錢千秋錄取。
這位錢同志也相當守規矩,錄取之後,乖乖地給了錢,按說事情就該結了。
可是意外發生了。
因爲這種事情,一個人是做不成的,必須是團夥作案。既然是團夥,就要分贓,既然分贓,就可能不均,既然不均,就可能鬧事,既然鬧事,就必定出事。
錢千秋同志的情況如上,由于賣密碼給他的那幫人分贓不均,某些心态不好的同志就把大家都給告了,于是事情敗露,捅到了北京。
但這件事情說起來,跟錢謙益的關系似乎并不大,雖然他是考官,并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他就是賣密碼的人,最多也就背個領導責任。
不巧的是,當時,他有一個仇人。
這個仇人的名字,叫做韓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錢謙益結仇,也是因爲作弊。
十年前,舉人錢謙益從家鄉出發,前往北京參加會試,而韓敬,是他同科的同學。
在考場上,他們并未相識,但考試結束時,就認識了,以一種極爲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試成績出來前,錢謙益就準備好當狀元了,因爲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夾帶,也不是買考官,甚至不是買密碼,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買朝廷。
買考題、買考官都太小兒科了,既然橫豎要買,還不如直接買通朝廷,讓組織考試的人,給自己定個狀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煩。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經通過熟人,買通了宮裏能說得上話的幾個太監,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後專門找出他的卷子,給個狀元了事。
當然,辦這種事,成本非常巨大,據說錢同志花了兩萬兩白銀,按今天的人民币算,大概是一千二百萬。
能出得起這個價錢,還要作弊,可見作弊之誠意。
兩萬白銀,買個官也行了,錢謙益出這個價,就是奔着狀元名頭去的,但他萬沒想到,還有個比他更有誠意的。
在考試前,韓敬也很自信,因爲他也出了錢,且打了包票,必中狀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後,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錢了。
可問題是,人找了錢出了,怎麽能收錢不辦事呢?
韓敬在朝廷裏是有關系的,于是連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運氣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沒收過錢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覺得如此胡說八道的人,怎麽還能考試,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緊,找回來再改成上榜就行。
韓敬同學畢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幫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來找去,竟然沒找到,後來才知道,因爲那位考官太讨厭他的卷子,直接就給扔廢紙堆裏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給淘回來。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個上榜進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韓敬同學對名次的感情實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
但名次已經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錢的(比如錢謙益),你要排第一,别人怎麽辦?
關鍵時刻,韓敬使出了絕招——加錢。
錢謙益找太監,出兩萬兩;他找大太監,加價四萬兩。跟我鬥,加死你!
四萬兩,大緻是兩千四百萬人民币,出這個價錢,買個狀元,無語。
更無語的,是錢謙益,出了這麽多錢,都打了水漂,好在太監辦事還比較地道,雖然沒有狀元,也給了個探花(第三名)。
花這麽多錢,買個狀元,并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狀元不光能當官,還能名垂青史。自古以來,狀元都是最高榮譽,且按規定,每次科舉的錄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國子監裏供後代瞻仰(現在還有),狀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幾萬兩買個名垂青史,值了。
但錢謙益同志是不值的,雖說也是探花,但花了這麽多錢,隻買了個次品,心理極不平衡,跟韓敬同學就此結下梁子。
韓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雖然加了錢,買到了狀元,卻并不知道得罪錢謙益的後果。
因爲錢同學雖然錢不夠多,關系不夠硬,卻很能混,進朝廷後沒多久就交了幾個朋友,分别叫做孫承宗、葉向高、楊漣、左光鬥。
概括成一句話,他投了東林黨。
萬曆末年,東林黨是很有點兒能量的,而錢謙益也并不是個很大度的人,所以沒過幾年搞京察的時候,韓敬同志就因爲業績不好,被整走了。
背負血海深仇的韓敬同志,終于等到了現在的機會,他大肆宣揚,應該追究錢謙益的責任。
但是說來說去,畢竟隻是領導責任,經過朝廷審查,錢千秋免去舉人頭銜,充軍,主考官(包括錢謙益)罰三個月工資。
七年之後。
在周延儒和溫體仁眼前的,并不是一起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很多史書裏,這都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段落,強大且無恥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組成了惡毒的同盟,坑害了無辜弱小的錢謙益。
我覺得,這個說法,如果倒轉過來,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首先,溫體仁和周延儒無不無恥,還不好講;但說錢謙益無辜,肯定不是。
溫體仁之所以要整錢謙益,是個心态問題。
他是當年内閣首輔沈一貫的門生,錢謙益剛入夥的時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裏混迹多年,威望很高,而且他還是禮部部長,專管錢謙益,居然還被搶了先,實在郁悶。
周延儒則不同,他是真吃虧了,且吃的就是錢謙益的虧。
其實原本推選入閣名單時,排在第一的,應該是周延儒,因爲他是狀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錢謙益感覺此人威脅太大,怕幹不過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擠了。
其次,在當時朝廷裏,強大的那個,應該是錢謙益。他是東林黨領袖,一呼百應,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溫體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軍奮戰。
當時的真實情況大緻如此。
形勢很嚴峻,但同志們很勇敢,在共同的敵人面前,溫體仁、周延儒擦幹眼淚,決定跟錢謙益玩命。
周延儒問溫體仁,打算怎麽幹。
溫體仁說,直接上疏彈劾錢謙益。
周延儒問,然後呢?
溫體仁說,沒有然後。
周延儒很生氣,因爲他認爲,溫體仁在拿他開涮,一封奏疏怎麽可能幹倒錢謙益呢?
溫體仁沒有回答。
周延儒告訴溫體仁,先找幾個人通通氣,做些工作,搞好戰前準備,别急着上疏。
第二天,溫體仁上疏了。
就文筆而言,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内容是彈劾錢謙益主使作弊,也沒玩什麽寫血書、沐浴更衣之類的花樣,也沒做工作,沒找人,遞上去就完了。
然後他告訴周延儒,必勝無疑。
周延儒認爲,溫體仁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