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見的理由是議饷,換句話說就是發工資。
命令還說,部将祖大壽一同觐見。
從古到今,領工資這種事都是跑着去的,袁崇煥二話不說,馬上往城裏跑,所以他忽略了如下問題:既然是議饷,爲什麽要拉上祖大壽?
跑到城下,卻沒人迎接,也不給開城門,等了半天,丢下來個筐子,讓袁督師蹲進去,拉上來。
這種入城法雖說比較寒碜,但好歹是進去了,在城内守軍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平台。
滿桂和黑雲龍也來了,正等待着他。
在這個曾帶給他無比榮譽和光輝的地方,他第三次見到了崇祯。
第一次來,崇祯很客氣,對他言聽計從,說什麽是什麽,要什麽給什麽。第二次來,還是很客氣,十一月份了,城頭風大(我曾試過),二話不說就脫衣服,很夠意思。
第三次來,崇祯很直接,他看着袁崇煥,以低沉的聲音,問了他三個問題:
一、你爲什麽要殺毛文龍?
二、敵軍爲何能長驅直入,進犯北京?
三、你爲什麽要打傷滿桂?
袁崇煥沒有回答。
對于他的這一反應,許多史書上說,是沒能反應過來,所以沒說話。事實上,他就算反應過來,也很難回答。
比如毛文龍同志,實在是不聽話外加不順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祯明說,估計是不行的。再比如敵軍爲何長驅直入,這就說來話長了,最好拿張地圖來,畫幾筆,解釋一下戰術構思,最後再順便介紹自己的作戰特點。
至于最後滿桂問題,對袁督師而言,是很有點兒無厘頭的,因爲他确實不知道這事。
總而言之,這三個問題下來,袁督師就傻了。
對于袁督師的沉默,崇祯更爲憤怒,他當即命令滿桂脫下衣服,展示傷疤。
其實袁崇煥是比較莫名其妙的,說得好好的,你脫衣服幹嗎?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崇祯就不這麽想了,袁崇煥不出聲,他就當是默認了,随即下令,脫去袁崇煥的官服,投入大牢。
這是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的舉動,雖然有些人已經知道,崇祯今天要整袁崇煥,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竟然玩大了,當場就把人給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手握兵權,是城外明軍總指揮,敵人還在城外呢,你把他辦了,誰來指揮?
所以内閣大學士成基命、戶部尚書畢自嚴馬上提出反對,說了一堆話,大緻意思是:敵人還在,不能沖動,沖動是魔鬼。
但崇祯實在是個四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煥軍由祖大壽率領,明軍總指揮由滿桂擔任,就這麽定了!
現在你應該明白,爲什麽兩次平台召見,除袁崇煥外,還要叫上滿桂、黑雲龍和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隻要他在場,就不怕袁軍嘩變,而滿桂是袁崇煥的死敵,抓了袁崇煥,可以馬上接班,如此心計,令人膽寒。
綜觀崇祯的表現,斷言如下:但凡說他蠢的,真蠢。
但這個滴水不漏的安排,還是漏水。
袁崇煥被抓的時候,祖大壽看上去并不吃驚。
他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高調抗議,甚至連句話都沒說。畢竟抓了袁崇煥後,崇祯就馬上發了話,此事與其他人無關,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但史書依然記下了他的反常舉動——發抖、出門的時候邁錯步等。
對于這一迹象,大家都認爲很正常——領導被抓了,抖幾抖沒什麽。
隻有一個人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這個人叫餘大成,時任兵部職方司郎中。
祖大壽剛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書梁廷棟,對他說:
“敵軍兵臨城下,遼軍若無主帥,必有大亂!”
梁廷棟毫不在意:
“有祖大壽在,斷不至此!”
餘大成答:
“作亂者必是此人!”
梁廷棟沒答理餘大成,回頭進了内閣。
在梁部長看來,餘大成說了個笑話,于是,他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了同在内閣裏的大學士周延儒。
這個笑話講給一般人聽,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學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繩,常州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周延儒同志的名氣,是很大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時候,曾專門去翻他的列傳,沒有翻到,後幾經查找才發現,這位仁兄被歸入了特别列傳——《奸臣傳》。
奸臣與否不好說,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資聰明,所謂萬曆四十一年進士,那是謙虛的說法,事實上,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不但考試第一,連面試(殿試)也第一。
聽到這句話,嗅覺敏銳的周延儒立即起身,問:“餘大成在哪裏?”
餘大成找來了,接着問:
“你認爲祖大壽會反嗎?”
餘大成回答:
“必反。”
“幾天?”
“三天之内。”
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棟,密切注意遼軍動向,異常立即報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無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無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壽未經批示,于當日淩晨率領遼軍撤離北京,他沒有投敵,臨走時留下話,說要回甯遠。
回甯遠,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驚,關甯鐵騎是精銳主力,敵人還在,要都跑了,這爛攤子怎麽收拾?
周延儒很鎮定,他立即叫來了餘大成,帶他去見皇帝談話。
皇帝問:祖大壽率軍出走,怎麽辦?
餘大成答:袁崇煥被抓,祖大壽心中畏懼,不會投敵。
皇帝再問:怎麽讓他回來?
餘大成答:隻有一件東西,能把他拉回來。
這件東西,就是袁崇煥的手谕。
好辦,馬上派人去牢裏,找袁督師寫信。
袁督師不寫。
可以理解,被人當場把官服收了,關進了号子,有意見難免,加上袁督師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說,就不寫。
急眼了,内閣大學士,外加六部尚書,搞了個探監團,全跑到監獄去,輪流勸說,口水亂飛,袁督師還是不肯,還說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寫,隻是寫了沒用,祖大壽聽我的話,是因爲我是督師,現我已入獄,他必定不肯就範。”
這話糊弄崇祯還行,餘大成是懂業務的:什麽你是督師,他才聽你的話,那崇祯還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嗎?
但這話說破,就沒意思了,所以餘大成同志換了個講法,先捧了捧袁崇煥,然後從民族大義方面,對袁崇煥進行了深刻的教育,說到最後,袁督師欣然拍闆,馬上就寫。
拿到信後,崇祯即刻派人,沒日沒夜地去追,但祖大壽實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時候,人都到錦州了。
事實證明,袁督師就算改行去賣油條,說話也是管用的,祖大壽看見書信(還沒見人),就當即大哭失聲,二話不說就帶領部隊回了北京。
局勢暫時穩定,一天後,再度逆轉。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極再度發起攻擊。
這次他選擇的目标,是永定門。
估計是轉了一圈,沒搶到多少實在玩意兒,所以皇太極決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結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門。
明軍于城下列陣,由滿桂指揮,總兵力約四萬,迎戰後金。
戰役的結果再次證明,古代遊牧民族在玩命方面,有優越性。
經過整日激戰,明軍付出重大傷亡,主将滿桂戰死,但後金軍也損失慘重,未能攻破城門,全軍撤退。
四年前,四品文官袁崇煥站在那座叫甯遠的孤城裏,面對着隻知道攢錢的滿桂、當過逃兵的趙率教、消極怠工的祖大壽,說:
“獨卧孤城,以當虜耳!”
在絕境之中,他們始終相信,堅定的信念,必将戰勝強大的敵人。
之後,他們戰勝了努爾哈赤,戰勝了皇太極,再之後,是反目、排擠、陣亡、定罪、叛逃。
趙率教死了,袁崇煥坐牢了,滿桂指認袁崇煥後,也死了,祖大壽終将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共患難者,不可共安樂,世上的事情,大緻都是如此吧。
密謀
永定門之戰後,一直沒撈到硬貨的皇太極終于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占據了遵化、灤城、永平、遷安,并指派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鎮守,以此爲據點,等待時機再次發動進攻。
戰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雖然外地勤王的軍隊已達二十多萬,鑒于滿桂這樣的猛人也戰死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朝廷跟關外已基本失去聯系,遼東如何,山海關如何,鬼才知道,京城人心惶惶,形勢極度危急。
然後,真正的拯救者出現了。
半個月前,草民孫承宗受召進入京城,皇帝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學士,這是上級對你的信任。
然後皇帝又說,既然你是孫大學士了,現在出發去通州,敵人馬上到。
對于這種平時不待見,臨時拉來背鍋的欠揍行爲,孫承宗沒多說什麽,在他看來,這是義務。
但要說上級一點兒不支持,也不對。孫草民進京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個人,他去通州迎敵的時候,朝廷還是給了孫大學士一些人。
一些人的數量是,二十七個。
孫大學士就帶着二十七個人,從京城沖了出來,前往通州。
當時的通州已經是前線了,後金軍到處劫掠,殺人放火兼幹車匪路霸,孫大學士路上就幹了好幾仗,還死了五個人,到達通州的時候,隻剩二十二個。
通州是有兵的,但不到一萬人,且人心惶惶。總兵楊國棟本來打算跑路了,孫承宗把他拉住,硬拽上城樓,巡視一周,說明白不走,才把大家穩住。
通州穩定後,作爲内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開始協調各路軍隊,組織作戰。
以級别而言,孫大學士是總指揮,但具體實施起來,卻啥也不是。
且不說其他地區的勤王軍,就連嫡系袁崇煥都不聽招呼。孫承宗說,你别繞來繞去,在通州布防,把人擋回去就是了,偏不聽。協調來協調去,終于把皇太極協調到北京城下。
然後又是噼裏啪啦一陣亂打,袁督師進牢房,皇太極也沒真走,占着四座城池,随時準備再來。京城附近的二十多萬明軍,也是看着人多,壓根兒沒人出頭,關甯鐵騎也不可靠,祖大壽都逃過一次了,難保他不逃第二次。
據說孫承宗是個水命,所以當救火隊員實在再适合不過了。他先找祖大壽。
祖大壽是個比較難纏的人,且向來嚣張跋扈,除了袁崇煥,誰的面子都不給。
但孫承宗是例外,用今天的話說,當年袁督師都是給他提包的,老領導的老領導,就是領導的平方。
孫大學士說,袁督師已經進去了,你要繼續爲國效力。
祖大壽說,袁督師都進去了,我不知哪天也得進去,還效力個屁。
孫承宗說,就是因爲袁督師進去了,你才别鬧騰,趕緊給皇帝寫檢讨,就說你要立功,爲袁督師贖罪。
祖大壽同意了,立即給皇帝寫信。
這邊糊弄完了,孫承宗馬上再去找皇帝,說祖大壽已經認錯了,希望能再有個機會,繼續爲國效命。
話剛說完,祖大壽的信就到了,皇帝大人非常高興,當即回複,祖大壽同志放心去幹,對你的舉動,本人完全支持。
雖然之前他也曾對袁崇煥說過這句話,但這次他做到了,兩年後祖大壽在大淩河與皇太極作戰,被人抓了,後來投降又放回來,崇祯問都沒問,還接着用,如此鐵杆,就是孫承宗糊弄出來的。
孫承宗搞定了祖大壽,又去找馬世龍。
馬世龍也是遼東系将領,跟祖大壽關系很好,當時拿着袁崇煥的信去追祖大壽的,即是此人。這人的性格跟祖大壽很類似,極其強橫,唯一的不同是,他連袁崇煥的面子都不給,此前有個兵部侍郎劉之綸,帶兵出去跟皇太極死磕,命令他帶兵救援,結果直到劉侍郎戰死,馬世龍都沒有來。
但是孫大學士仍然例外,什麽關甯鐵騎、關甯防線,還有這幫認人不認組織的武将,都是當年他弄出來的,能壓得住陣的,也隻有他。
但手下出去找了幾天,都沒找到這人,因爲馬世龍的部隊在西邊被後金軍隔開,沒消息。
但孫承宗是有辦法的,他出了點兒錢,找了幾個人當敢死隊,拿着他的手書,直接沖過後金防線,找到了馬世龍。
老領導就是老領導,看到孫承宗的信,馬世龍當即表示,服從指揮,立即前來會師。
至此,孫承宗終于集結了遼東系最強的兩支軍隊,他的下一個目标是:擊潰入侵者。
皇太極退出關外,并派重兵駐守遵化、永平四城,作爲後金駐關内辦事處,下次來搶東西也好有個照應。
這種未經許可的經營行爲,自然是要禁止的。崇祯三年(1630)二月,孫承宗集結遼東軍,發起進攻。
得知孫承宗進攻的消息時,皇太極并不在意,按年份算,這一年,孫承宗都六十八了,又精瘦,風吹都要擺幾擺,看着且沒幾天蹦頭了,實在不值得在意。
結果如下:
第一天,孫承宗進攻灤城,一天,打下來了。
第二天,進攻遷安,一天,打下來了。
第三天,皇太極坐不住了,他派出了援兵。
帶領援兵的,是皇太極的大哥,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
阿敏是皇太極的大哥,在四大貝勒裏,是很能打的,派他去,顯示了皇太極對孫承宗的重視,但我始終懷疑,皇太極跟阿敏是有點兒矛盾的。
因爲戰鬥結果實在是慘不忍睹。
阿敏帶了五千多人到了遵化,正趕上孫承宗進攻,但他剛到,看了看陣勢,就跑路了。
孫承宗并沒有派兵攻城,他隻是在城下,擺上了所有的大炮。
戰鬥過程十分無聊,孫承宗對炮兵的使用已經爐火純青,幾十炮打完,城牆就轟塌了,阿敏還算機靈,早就跑到了最後一個據點——永平。
如果就這麽跑回去,實在太不像話,所以阿敏在永平城下擺出了陣勢,要跟孫承宗決戰。
決戰的過程就不說了,直接說結果吧,因爲從開戰起,勝負已無懸念,孫承宗對戰場的操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大炮轟完後,騎兵再去砍,真正實現了無縫對接。
阿敏久經沙場,但在孫老頭面前,軍事技術還是小學生水平,連一天都沒撐住,白天開打下午就跑了,死傷四千餘人,連他自己都負了重傷,差點兒就回不去了。
就這樣,皇太極固守的關内四城全部失守,整個過程隻用了五天。
消息傳到京城,崇祯激動了,他二話不說,立馬跑到祖廟向先輩彙報,并認定,從今以後,就靠孫承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