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這一切的人,隻有孫承宗。
所以謙虛的老師設置了那個無比保守,卻也是唯一可行的計劃。
然而,驕傲的學生拒絕了這個計劃,他認爲,自己已經超越了老師。
就在袁崇煥率軍到達北京的那一天,孫承宗派出了使者。
這位使者前往袁崇煥的軍營,隻說了一段話:皇上十分賞識你,我也相信你的忠誠,但是你殺掉了毛文龍,現在又把軍隊駐紮在城外,很多人都懷疑你,希望你盡力爲國效力,若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在史料上,這段話是使者說的,但很明顯,這是一個老師,對他學生的最後告誡。
孫承宗的判斷一如既往,很準。
袁崇煥到北京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巧,他剛到不久,另一個人就到了——皇太極。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曾查過當時的布陣方位,皇太極的軍隊在北城,而袁崇煥在南城的廣渠門,雖說比較遠,但你剛來,人家就到,實在太像帶路的,要人民群衆不懷疑你,實在很難。
更重要的是,明朝有規定,邊防軍隊,未經皇帝允許,不得駐紮于北京城下。但袁崇煥同志實在很有想法,誰都沒請示,就到了南城。
到這份兒上,如果還不懷疑袁崇煥,就不算正常了。
京城裏大多數人很正常,所以上到朝廷,下到賣菜的,全都認定,袁崇煥有問題。
唯一不正常的,是崇祯。
他沒有罵袁崇煥,隻是下令袁崇煥進城,他要親自召見。
召見的地點是平台,一年前,袁崇煥在這裏,得到了一切。現在,他将在這裏,失去一切。
其實袁崇煥本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一年過去,寸土未複不說,還讓皇太極打到了城下,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皇帝召見,大事不妙。
如果是叛徒,是不會去的,然而他不是叛徒,所以他去了。
跟他一起進去的,還有三個人,分别是總兵滿桂、黑雲龍、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而滿桂跟袁崇煥有矛盾,黑雲龍是他的部下。
此前我曾一度納悶兒,見袁崇煥,爲什麽要拉這三個人進去,後來才明白,其中大有奧妙。
袁崇煥的政治感覺相當好,預感今天要挨整,所以進去時脫掉了官服,穿着布衣,戴黑帽子以示低調。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崇祯沒有發火,沒有訓斥,隻是做了一個動作: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袁崇煥的身上。
袁督師目瞪口呆。
一年多啥也沒幹,敵人都打到城下了,竟然還這麽客氣,實在太夠意思了。
在以往衆多的史料中,對崇祯同志都有個統一的評價:急躁。
然而,這件事情充分證明,崇祯,是一個成熟、卓越的政治家。
一年前開會,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看誰順眼就提誰(比如祖大壽),看誰不順眼就換誰(比如滿桂),無所謂,隻要把活幹好。
一年了,寸土未複,卻幹掉了牽制後金的毛文龍;皇太極來了,也不玩命打,倒跟他在城邊兜圈子;還嚴重違反治安規定,擅自帶兵進駐城下,還是那句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是正常人,就要解決袁崇煥了。
崇祯不是正常人,他是皇帝,一個有着非凡忍耐力和政治判斷力的皇帝。
以他的脾氣,換在以往,早就把袁崇煥給剁了,現在情況緊急,必須裝孫子。
所以自打袁崇煥進來,他一直都很客氣,除了脫衣服,就是說好話,你如何辛苦、如何忠心、我如何高興等。
其實千言萬語就一句話:你的工作幹得很不好,我很不高興,但是現在不能收拾你。
到這個份兒上,還能如此克制,實在難得,如果要給崇祯同志的表現打分的話,應該是十分。
而袁崇煥同志之後的表現,應該是負分。
說的事情沒有做到,做的事情不應該做,又讓皇帝大人吃那麽多苦頭,卻得到了這樣的嘉獎,袁崇煥受寵若驚。
所謂受寵若驚,是受寵後自己吃驚,他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别人吃驚。
在感謝皇帝大人的恩典後,袁崇煥開始了一場讓無數人匪夷所思許多年的演說:
他首先描述了敵情,按照他的說法,敵軍異常強大,且傾盡全力,準備拿下北京,把皇帝陛下趕出去,連繼位的日子都定好了,很難抵擋。
這段話是徹頭徹尾的胡說,且是故意的胡說,皇帝大人不懂業務,或許還會亂想,袁崇煥是專業人士,明知皇太極是窮得沒辦法,才來搶一把的,搶完了人家即回去了,竟然還要蒙領導,實在太不像話了。
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爲什麽?
袁崇煥的這一表現,被當時以及後來的許多人認定,他是跟皇太極勾結的叛徒。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不太可能的。所謂勾結,總得有個理由,換句話說,有個價錢,但問題是,當年皇太極同志,可是很窮的。
要知道,皇太極之所以來搶,是因爲家裏沒錢,沒錢,怎麽跟人勾結呢?
雖說此前也有李永芳、範文程之類的人前去投奔,但事實上,也都并非什麽大人物。比如李永芳,隻是個地區總兵,而且就這麽個小人物,努爾哈赤同志都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驸馬的(額驸)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财寶,才算把他套住。
範文程更不用說,大明混不下去,到後金混飯吃的,隻是一個舉人而已,皇太極都給個大學士,讓他當主力參謀。
李永芳投降的時候,是地區副總兵,四品武官,努爾哈赤就搭進去一個孫女,按照這個标準,如果要買通明代最大地方官,總管遼東、天津、登州、萊州、薊州五個巡撫的袁崇煥,估計他就算把女兒、孫女全部打包送過去,也是白搭。
至于分地盤,就更不用說了,皇太極手裏的地方,也就那麽大,要分都拿不出手,誰跟你幹?
當然,如果你非要較真兒,說他們倆一見如故,不要錢和地盤,老子也豁出去跟你幹,我也沒辦法。
所以從經濟學的角度講,隻要袁崇煥智商正常,是不會當叛徒的。
他糊弄皇帝的唯一原因,是兩個字——心虛。
沒法不心虛,跟皇帝吹了牛,說五年平遼,不到一年,人家就帶兵來平你了,之前幹掉了毛總兵,在北京城下又跟人兜圈,不經許可沖到城下,這事幹得實在太糙。
不把敵人說得狠點兒,不把任務描述得艱巨點兒,怎麽混過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糊弄,就糊弄過了。
皇帝當場傻眼不說,大臣們都吓得不行,戶部尚書畢自嚴的舌頭伸了出來,半天都沒收回去。
客觀地講,袁督師幹了一件相當缺德的事。但精彩的表演還沒完,等大家驚訝完後,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始終認爲,這句話讓他最終送了命:
“我的士兵連日征戰,希望能夠進城休整。”
沒救了。
在明朝,邊防軍隊未經許可進駐城下,基本就算造反,竟然還要兵馬入城休息,實在太嚣張了。
當然,這個要求是有前科的,之前不久,滿桂在城外與後金軍大戰,中途曾經進入德勝門甕城休息。按袁崇煥的想法,他的地位比滿桂高,滿桂能進甕城,他也能進。
舉動如此可疑,大家本來就猜忌你,還要帶兵入城,遼東人參吃多了。
所以,崇祯立即作出了答複: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