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不難,拍黑磚、打悶棍、路上遇到劫道的,手腳利落的,也就一根煙的工夫。
但要合法地殺掉一個人,很難。
因爲大明是法制社會,徹頭徹尾的法制社會。
這絕不是開玩笑,隻要熟讀以下攻略,就算你在明朝犯了死罪,要想不死,也是可能的。
比如你在明朝犯了法(殺了人),就要定罪,運氣要是不好,定了個死罪,就要殺頭。
但暫時别慌,隻要你沒幹造反之類的特種行當,不會馬上被推出去殺掉,一般都是秋後處決。
有人會問,秋後處決不一樣是處決嗎?不過是多活兩天而已。
确實是多活了,但隻要你方式得當,就不隻是多活兩天,事實上,據記載,最高紀錄是二十多年。
之所以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是因爲要處決一個人,必須經過複核,而在明朝,複核的人不是地方政府,也不是最高法院大理寺,甚至不是刑部部長。
唯一擁有複核權的人,是皇帝。
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你在哪裏犯罪,市區、縣城乃至邊遠山區,無論你犯的是什麽罪,殺人、放火或是砸人家窗戶,且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還是王侯将相,隻要你犯了死罪,除特殊情況外,都得層層報批,縣城報省城,省城報刑部,刑部報皇帝,皇帝批準,才能把你幹掉。
自古以來,人命關天。
批準的方式是打鈎,每年刑部的官員,會把判刑定罪的人寫成名單,讓皇帝去勾,勾一個殺一個。
但問題是,如果你的名字在名單上,無非也就讓皇帝大人受累勾一筆,秋後就拉出去砍了,怎麽可能活二十多年不死呢?
不死攻略一:
死緩二十多年的奇迹,起源于皇帝大人的某種獨特習慣,要知道,皇帝大人在勾人的時候,并不是全勾,每張紙上,他隻勾一部分,經常會留幾個。
此即所謂君臨天下,慈悲爲懷,皇帝大人是神龍轉世,犯不着跟你們平頭百姓計較,少殺幾個沒關系。
但要把你的性命寄托在皇帝大人打鈎上,實在太懸,萬一哪天他心情欠佳,全勾了,你也沒轍。
所以要保證活下來,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不死攻略二:
相對而言,攻略二的生存幾率要高得多,當然,成本也高得多。
攻略二同樣起源于皇帝大人的某種習慣——日理萬機。
要打通攻略二,靠運氣是沒戲的,你必須買通一個人,但這個人不是地方官員(能買通早就買了),也不是刑部(人太多,你買不起),更加不是皇帝(你試試看)。
而是太監。
皇帝大人從來不清理辦公桌,也不整理公文的,每次死刑名單送上來,都是往桌上一放,打完鈎再換一張,畢竟我國幅員遼闊,犯罪分子一點兒不缺,動不動幾十張勾決名單,今天勾不完,放在桌上等着明天批。
但是皇帝們絕不會想到,明天勾的那張名單,并不是今天眼前的這張。
玄機就在這裏,既然皇帝隻管打鈎,名字太多,又記不住,索性就把下面名單挪到上面去,讓沒出錢的難兄難弟們先死,等過段時間,看着關系戶的那張名單又上來了,就再往下放,周而複始,皇帝不批,就不能殺,就在牢裏住着,反正管吃管住,每年全家人進牢過個年,吃頓團圓飯,不亦樂乎。
而能幹這件事的,隻有皇帝身邊的太監,而且這事沒啥風險,也就是把公文換個位置,又沒拿走,皇帝發現也沒話說。
但這件事也不容易,因爲能翻皇帝公文的,大都是司禮監,能混到司禮監的,都不是凡人,很難攀上關系,且收費也很貴,就算買通了,萬一哪天他忘了,或是下去了,該殺還是得殺。
無論費多大工夫,能保住命,還是值得的。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攻略不适用于某些特殊人物,比如崇祯,工作幹勁兒極大,喜歡打鈎,一勾全勾完,且記性極好,又比較讨厭太監,遇到這種皇帝,就别再指望了。
綜上所述,在明代,要幹掉一個人,是很難的。
之所以說這麽多,得出這個結論,隻是要告訴你,袁崇煥的行爲,有多麽嚴重。
殺個老百姓,都要皇帝複核,而握有重兵、關系國家安危的一品武官毛文龍,就這麽被袁崇煥殺了,卻連個報告都沒有。
僅此一條,即可處死袁崇煥。
更重要的是,此時已有傳言,說袁崇煥殺死毛文龍,是與皇太極配合投敵,因爲他做了皇太極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這種說法是比較扯的,整個遼東都在袁崇煥的手中,他要投敵,打開關甯防線就行,毛文龍隻能在島上看着。
事情鬧到這步,隻能說他實在太有個性了。
在朝廷裏,太有個性的人注定是混不長的。
但袁崇煥做夢也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份嘉獎。
崇祯二年(1629)六月十八日,崇祯下令,痛斥毛文龍專橫跋扈,目無軍法,稱贊袁崇煥處理及時,沒有防衛過當,加以獎勵。
這份旨意說明了崇祯對袁崇煥的完全推崇和信任,以及對毛文龍的完全唾棄。
他是這樣說的,不是這樣想的。
按照史料的說法,聽說此事後,崇祯“驚惶不已”。
驚惶是肯定的,好不容易找了個人收拾殘局,結果這人一上來,啥都沒整,就先幹掉了幫自己撐了八年的毛總兵,腦袋進水了不成?
但崇祯同志不愧爲政治家,關鍵時刻義無反顧地裝了孫子:人你殺了,就是罵你,他也活不了,索性罵他幾句,說他死得該再吐上幾口唾沫,沒問題。
袁崇煥非常高興,殺人還殺出好了,很是歡欣鼓舞了幾天,但他并不清楚,他可以越權,可以妄爲,卻必須滿足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的名字,叫做辦事。
要當督師,可以;要取消巡撫,可以;遼東你說了算,可以;殺掉毛文龍,也可以;但前提條件是,你得辦事,五年平遼,隻要平了,什麽都好辦,平不了嘛,就辦你。
袁崇煥很清楚這點,但畢竟還有五年,鬼知道五年後什麽樣,慢慢來。
但兩個月後,一個人的一次舉動,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順便說一句,這人不是故意的。
崇祯二年(1629)十月,皇太極準備進攻。
雖然之前曾被袁崇煥暴打一頓,狼狽而歸,但現實是嚴峻的,上次搶回來的東西,都用得差不多了,又沒有再生産能力,不搶不行啊。
可問題是,關甯防線實在太硬,連他爹算在内,都去了兩次了,連塊磚頭都沒能敲回來。
皇太極進攻的消息,袁崇煥聽到過風聲,一點兒不慌。
北京,背靠太行山脈和燕山山脈,通往遼東的唯一大道就是山海關,把這道口子一堵,鬼都進不來,所以袁崇煥很安心。
關卡是死的,人是活的。
冥思苦想的皇太極終于想出了通過關甯防線的唯一方法——不通過關甯防線。
中國這麽大,不一定非要從遼東去,飛不了,卻可以繞路。
遼東沒法走,那就繞吧,繞到蒙古,從那兒進去,沒轍了吧。
就這樣,皇太極率十萬軍隊(包括蒙古部落),發動了這次決定袁崇煥命運的進攻。
這是一次載入軍事史冊的突襲,皇太極充分展現了他的軍事才華,率軍以不怕跑路的精神,跑了半個多月,從遼東跑到遼西,再到蒙古。
蒙古邊界沒有堅城,沒有大炮,皇太極十分輕松地跨過長城,在地圖上畫了個半圓後,于十月底到達明朝重鎮遵化。
遵化位于北京東北面,距離僅兩百多公裏,一旦失守,北京将無險可守。
袁崇煥終于清醒了,但大錯已經釀成,當務之急,是派人擋住皇太極。
估計是欺負皇太極上了瘾,袁崇煥沒有親自上陣,他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趙率教。
皇太極同志帶了十萬人,全部家當,以極爲認真的态度來搶東西,竟然隻派個手下,率這麽點兒人(估計不到一萬)來擋,太瞧不起人了。
趙率教不愧名将之名,得令後率軍連趕三天三夜,于十一月三日到達遵化,很不容易。
十一月四日,出去打了一仗,死了。
對于趙率教的死,許多史料上說,他是被冷箭射死,部下由于失去指揮,導緻崩潰,全軍覆沒。
但我認爲趙率教死不死,不是概率問題,是個時間問題,就那麽點兒人,要對抗十萬大軍,就算手下全變成趙率教,估計也擋不住。
趙率教陣亡,十一月五日,遵化失陷。
占領遵化後,後金軍按照慣例,火光沖天,鬼哭狼嚎。再講一下,不知是爲了留個紀念,還是覺得風水好,清軍入關後,把遵化當成了清朝皇帝的墳地,包括所謂“千古一帝”的康熙、乾隆以及“名垂青史”的慈禧太後,都埋在這裏。
幾具有名的屍體躺在無數具無名的屍體上,所謂之霸業,如此而已。
最後說幾句,到了民國時期,土匪出身的孫殿英又跑到遵化,挖了清朝的祖墳,據說把乾隆、慈禧等一幹偉大人物的屍體亂踩一通,着實是叫他們死不瞑目。當然,由于此事幹得不地道,除個别人(馮玉祥)說他是革命行爲外,大家都罵;又當然,罵歸罵,從墳裏掏出來的寶貝,什麽乾隆的寶劍、慈禧的玉枕頭(據說是蔣介石拿了),還是該怎麽收就怎麽收。
幾百年折騰來,折騰去,也就那麽回事。
但遵化怎麽樣,對當時的袁崇煥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十一月五日,得知消息的袁督師明白,必須出馬了。随即親率大軍,前去迎戰皇太極。
十一月十日,當他到達京城近郊,剛松口氣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原任兵部尚書王洽被捕了,而接替他的人,是孫承宗。
王洽剛上任不久就下台,實在是運氣太差,突然遇上這麽一出,打也打不過,守也守不住,隻好撤職。一般說來,老闆開除員工,也就罷了,但崇祯老闆比較牛,撤職之後又把他給砍了。
關鍵時刻,崇祯決定,請孫承宗出馬,任内閣大學士、兵部尚書。
在這場史稱“己巳之變”的戰争中,這是崇祯作出的最英明,也是唯一英明的決定。
此時的袁崇煥已經到達遵化附近的薊州,等待着皇太極的到來,因爲根據後金軍之前的動向看,這裏将是他的下一個目标。
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皇太極繞開薊州,繼續朝京城挺進。
情況萬分緊急,因爲從種種迹象看,他的最終目的就是京城。
但袁崇煥不這麽看,他始終認爲,皇太極就是個搶劫的,兜圈子也好,繞路也罷,搶一把就走,京城并無危險。
其實孫承宗也這樣認爲,但畢竟是十萬人的搶劫團夥,所以他立即下令,袁崇煥應立即率部,趕到京郊昌平、三河一帶布防,阻擊皇太極。
到此爲止,事情都很正常。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袁崇煥知道了孫承宗的部署,卻并未執行,當年的學生,今天的袁督師,已無需服從老師的意見。
他召集軍隊,開始了一種極爲詭異的行動方式。
十一月十一日,袁崇煥率軍對皇太極發動追擊,說錯了,是隻追不擊。
皇太極繞過薊州,開始北京近郊旅遊,三河、香河、順義一路過去,所到之處都搶劫留念。袁崇煥一直跟着他,搶到哪裏就跟到哪裏。
就這樣,袁崇煥幾萬人,皇太極十萬人,共十多萬人在北京周圍轉悠,從十一日到十五日,五天一仗沒打。
袁崇煥在這五天裏的表現,是有争議的,争議了幾百年,到今天都沒消停。
争議的核心隻有一個:他到底想幹什麽?
大敵當前,既不全力進攻,也不部署防守,爲什麽?
當時人民群衆的看法比較一緻:袁崇煥是叛徒。
不攻也不守,跟着人家兜圈子,不是叛徒是什麽?
更重要的是,皇太極在這五天裏沒閑着,四處搶劫,搶了又沒人做主,郊區居民異常憤怒,都罵袁崇煥。
朝廷的許多高級官員也很憤怒,也罵袁崇煥,因爲他們也被搶了(北京城市土地緊張,園林别墅都在郊區)。
民不聊生,官也不聊生,叛徒的名頭算是背定了。
所以每當翻閱這段史料時,我總會尋找一樣東西——動機。
叛徒是不對的,要叛變不用等到今天,他手下的關甯軍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将領全都是他的人,隻要學習吳三桂同志,把關一交,事情就算結了。
失誤也不對,憑他的智商和水平,跟着敵人兜圈之類的蠢事,也還幹不出來。
所以我很費解,費解他的舉動爲何如此奇怪,直到我想起了三年前他對熊廷弼說過的四個字,才終于恍然大悟:
“主守,後戰。”
緻命漏洞
袁崇煥很清楚,以戰鬥力而言,如果與後金軍野戰,就算是最精銳的關甯鐵騎,也隻能略占上風,要想徹底擊敗皇太極,必須用老方法:憑堅城,用大炮。
而這裏,唯一的堅城,就是北京。
爲實現這一戰略構想,必須故意示弱,引誘皇太極前往北京,然後以京城爲依托,發動反擊。
鑒于袁崇煥同志已經死了,也沒時間告訴我他的想法,但事情的發展印證了這一切。
十一月十六日,當皇太極終于掉頭,沖向北京時,袁崇煥當即下令,向北京進發。
袁崇煥堅信,到達京城之時,即是勝利到來之日。
但事實上,命令下發的那天,他的死期已然注定。
因爲在計劃中,他忽視了一個十分不起眼,卻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一直以來,袁崇煥的固定戰法都是堅守城池,殺傷敵軍,待敵疲憊再奮勇出擊,從甯遠到錦州,屢試不爽。
所以這次也一樣,将敵軍引至城下,誘其攻堅,待其受挫後,全力進攻,可獲全勝。
很完美,很高明。如此完美高明的計劃,大明最偉大的戰略家、城裏的孫承宗先生竟然沒想到?
孫承宗想到了。
他堅持在北京外圍迎敵,不想誘敵深入,不想大獲全勝,并不是他愚蠢,而是因爲他不但知道袁崇煥的計劃,還知道這個計劃的緻命漏洞。
這個漏洞,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這裏是北京。
無論理論還是實戰,這個計劃都無懈可擊,之前甯遠的勝利已經證明,它是行得通的。
但是這一次,它注定會失敗,因爲這裏是北京。
甯遠也好,錦州也罷,都是小城市,裏面當兵的比老百姓還多,且位居前線,都是袁督師說了算,讓守就守,讓撤就撤,不用讨論,不用測評。
但在京城裏,說話算數的人隻有一個,且絕不會是袁崇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