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名單,許多史書都頗有微辭,說是人沒抓夠,放跑了某些閹黨,講這種話的人,腦袋是有問題的。
我算了一下,當時朝廷的編制,六部隻有一個部長、兩個副部長(兵部有四個),每個部有四個司(刑部和戶部有十三個),每個司司長(郎中)一人、副司長(員外郎)一人、處長(主事)兩人。
還有大衙門都察院,加上禦史,才一百五十人,其餘部門人數更少,總共(沒算地方政府)大緻不會超過八百人。
人就這麽多,一下子刨走兩百六十多,還不算多?
其實人家也是有苦衷的,畢竟魏公公當政,不說幾句好話,是混不過去的,現在換了領導,承認了錯誤,也就拉倒吧。
然而,崇祯不肯拉倒,不隻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這個某些人,是指負責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裏,平時你來我往,難免有點兒過節,現在筆在手上,說你是閹黨,你就是閹黨,大好挖坑機會,不整一下,難免有點兒說不過去。
比如大學士韓爌,清查閹黨毫不積極,整人倒是毫不含糊,罵過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閹黨,罵過他的,就一定是閹黨,寫進去!
更搞笑的是,由于人多文書多,某些兄弟被擺了烏龍,明明當年罵的是張居正,竟然被記成了東林黨,兩筆下去就成了閹黨,隻能認倒黴。
此外,在這份名單上,還有幾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國子監裏給魏公公立牌坊的陸萬齡同學,屁官都不是,估計連魏忠賢都沒見過,由于風頭太大,竟然被訂爲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個上疏彈劾魏公公的楊維垣,由于舉報有功,被定爲三等,拉去充軍。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陳爾翼、楊所修,也沒能跑掉,根據情節,本來沒他們什麽事,鑒于其雙簧演得太過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獎,判處有期徒刑,免官爲民。
複仇
總體說來,這份名單雖然有點兒問題,但是相當湊合,弘揚了正氣,惡整了惡人,雖然沒有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沒有放過大多數壞人,史稱“欽定逆案”。
其實崇祯和魏忠賢無仇,辦案子,無非是魏公公擋道,皇帝看不順眼,幹掉了。
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幹掉是不夠的,死了的人锉骨揚灰,活着的人趕盡殺絕,才算夠本!
黃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優秀代表。
作爲“七君子”中黃尊素的長子,黃宗羲可謂天賦異禀,不但精通儒學,還懂得算術、天文,據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他不知道的,被稱爲三百年來學術之集大成者,與顧炎武、王夫之并稱。
更讓人無語的是,黃宗羲還懂得經濟學。他經過研究發現,每次農業稅法調整,無論是兩稅法還是一條鞭法,無論動機如何善良,最終都導緻稅收增加,農民負擔加重。換句話說,不管怎麽變,最終都是加。
這一原理後被學者秦晖總結,命名爲“黃宗羲定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經過調研,采納這一定律,于2006年徹底廢除了農業稅,打破了這個怪圈。
善莫大焉。
但這四個字放在當時的黃宗羲身上,是不大恰當的,因爲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當時恰好朝廷審訊許顯純,要找人作證,就找來了黃宗羲。
事情就是這麽鬧起來的。
許顯純此人,說是死有餘辜,還真是有餘辜,拿錘子砸人的肋骨,用釘子釘人耳朵,釘人的腦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爲人惡毒,且有心理變态的傾向。
此人向來冷酷無情,沒人敢惹,楊漣如此強硬,許先生毫不怯場,敢啃硬骨頭,親自上陣,很有幾分硬漢色彩。
但讓人失望的是,輪到這位變态硬漢入獄,當場就慫了,立即展現出了隻會打人,不會被人打的特長。
他全然沒有之前楊漣的骨氣,别說拿釘子頂腦門,給他幾巴掌,立馬就暈,真是窩囊死了。
值得慶幸的是,崇祯的監獄還比較文明,至少比許顯純在的時候文明,打是打,但錘子、釘子之類的東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審完後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麽容易找到的。
審訊開始,先傳許顯純,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應元,然後傳黃宗羲。
黃宗羲上堂,看見仇人倒不生氣,表現得相當平靜,回話,作證,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着他。
别急,先不走,好戲剛剛開場。
黃宗羲來的時候,除了他那張作證的嘴外,還帶了一件東西——錐子。
審訊完畢,他二話不說,操起錐子,就奔許顯純來了。
這一刻,許顯純表現出了難得的單純,他不知道審案期間拿錐子能有啥用,隻是呆呆地看着急奔過來的黃宗羲,等待着答案。
答案是一聲慘叫。
黃宗羲終于露出了猙獰面目,手持錐子,瘋狂地朝許顯純身上戳,而許顯純也不愧孬種本色,當場求饒,并滿地打滾,開始放聲慘叫。
許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盤的:這裏畢竟是刑部大堂,衆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都能看着他毆打犯人嗎?
答案是“能”。
無論是主審官還是陪審人員,沒有一個人動手,也沒有人上前阻攔,大家都饒有興緻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黃宗羲不停地紮,許顯純不停地喊,就如同電視劇裏最老套的台詞: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因爲所有人都記得,這個人曾經把鋼釘紮進楊漣的耳朵和腦門兒,那時,沒有人阻止他。
但形勢開始變化了,許顯純的聲音越來越小,鮮血橫流,黃宗羲卻越紮越起勁兒,如此下去,許先生被紮死,黃宗羲是過瘾了,但黑鍋得大家背。
于是許顯純被拉走,黃宗羲被拉開,他的錐子也被沒收。
審完了,仇報了,氣出了,該消停了。
黃宗羲卻不這麽認爲,他轉頭,又奔着崔應元去了。
其實這次審訊,崔應元是陪審,無奈碰上了黃惡棍,雖然沒挨錐子,卻被一頓拳打腳踢,鼻青臉腫。
到此境地,主審官終于認定,應該把黃宗羲趕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開,但黃宗羲打上了瘾,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應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來!
當年在獄中狂施暴行的許顯純,終于嘗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着他的,是最後的一刀。
無論是什麽樣的屠夫,最終也隻是懦夫。
如許顯純等人,都是欽定名單要死的,而那些沒死的,似乎還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閹黨骨幹、太仆寺少卿曹欽程,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家養老,結果所到之處,都是口水(民争唾其面),實在待不下去,跑到異地他鄉買了個房子住,結果被人打聽出來,又是一頓猛打,趕走了。
還有老牌閹黨顧秉謙,家鄉人對他的感情可謂深厚,魏忠賢剛倒台,人民群衆就沖進家門,燒光了他家。顧秉謙跑到外地,沒人肯接待他,最後在唾罵聲中死去。
而那些名單上沒有,卻又應該死的,也沒有逃過去,自有人解決他們,比如黃宗羲。他痛毆許顯純後,又派人找到了當年殺死他父親的兩個看守,把他們幹掉了。
大明是法制社會,但凡幹掉某人,要麽有司法部門批準,要麽償命,但黃宗羲自己找人幹了這倆看守,似乎也沒人管,真是沒王法了。
黃宗羲這麽一鬧,接下來就熱鬧了,所謂“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兒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兒子魏學濂上疏,要爲父親魏大中申冤,然後是楊漣的兒子楊之易上疏,爲父親楊漣申冤,幾天後,周順昌的兒子周茂蘭又上疏,爲父親周順昌申冤。
順便說一句,以上這幾位的上疏,所用的并非筆墨,而是一種特别的材料——血。
這也是有講究的,自古以來,但凡奇冤都寫血書,不用似乎不夠分量。
但崇祯同志就不幹了,拿上來都是血迹斑斑的東西,實在有點兒發憷,随即下令:你們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書是用墨寫的,用血寫不合規範,今後嚴禁再寫血書。
但他還是講道理的,崇祯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爲殉難的東林黨人恢複名譽,追授官職,并加封谥号。
楊漣得到的谥号,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概其一生。
至此,爲禍七年之久的閹黨之亂終于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來最強大、最邪惡的勢力就此倒台。縱使它曾驕橫一時,縱使它曾不可一世。
遲來的正義依然是正義。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神靈、天命,對魏忠賢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隻有一樣東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義,不信報應,不信邪不勝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權威,迷信可以爲所欲爲,迷信将取得永遠的勝利。
而在遍覽史書十餘載後,我信了,至少信一樣東西——天道。
自然界從誕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規律,春天成長,冬天凋謝,周而複始。
人世間也一樣,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規則恒久不變,是爲天道。
在史書中無數的屍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後,我看到了它,它始終在那裏,靜靜地注視着我們,無論興衰更替,無論歲月流逝。
它告訴我,在這個污穢、混亂、肮髒的世界上,公道和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恒久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