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陸澄源上疏,彈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賢。
崇祯決定,開始行動。
因爲他知道,這個叫陸澄源的人并不是閹黨分子,此人職位很小,但名氣很大,具體表現爲東林黨當政,不理東林黨,閹黨上台,不理閹黨,是公認的混不吝,軟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動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來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評,崔呈秀照例提出辭職。
但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滾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這下終于完蛋了。
魏忠賢笑了,這下終于過關了。
丢了個兒子,保住了命,這筆交易相當劃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十月二十四日,兵部主事錢元悫上疏,痛斥崔呈秀,說崔呈秀竟然還能在朝廷裏混這麽久,就是因爲魏忠賢。
然後他又開始痛斥魏忠賢,說魏忠賢竟然還能在朝廷裏混這麽久,就是因爲皇帝。
不知錢主事是否過于激動,竟然還捎上了皇帝。但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封奏疏送上去的時候,皇帝竟然全無反應。
十月二十五日,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彈劾魏忠賢。在這封奏疏裏,他痛責魏忠賢,爲表達自己的憤怒,還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賢終于明白,自己上當了,然而爲時已晚。
說到底,還是讀書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鬥争從來隻有單項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啓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隻剩下一個選擇——謀逆。
他曾勝券在握,隻要趁崇祯立足未穩,及早動手,一切将盡在掌握之中。
然而,那個和善、親切的崇祯告訴他,自己将繼承兄長的遺願,重用他、信任他,太陽照常升起。
于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現在反擊已不可能,從他抛棄崔呈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個不夠意思的領導,絕不會有夠意思的員工。
閹黨就此土崩瓦解,他的黨羽紛紛辭職,幹兒子、幹孫子跟他劃清界限,機靈點兒的都在家寫奏疏,反省自己,痛罵魏公公,告别過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狂風暴雨,魏忠賢決定,使出自己的最後一招。
當年他曾用過這一招,效果很好。
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祯面前,魏忠賢号啕大哭,失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
崇祯開始還安慰幾句,等魏公公哭到悲涼處,隻是不斷歎氣。
眼見哭入佳境,效果明顯,魏公公收起眼淚,撤了。
哭,特别是無中生有的哭,是一項曆史悠久的高難度技術,當年嚴嵩就憑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後将其辦了。他也曾憑這一招,扭轉了局勢,幹掉了楊漣。
魏公公相信,憑借自己聲情并茂的表演,一定能夠感動崇祯。
崇祯确實很感動。
他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惡心到這個程度,都六十歲的人了,毫無廉恥,眼淚鼻涕說下就下,不要臉,真不要臉。
到現在,朝廷内外,就算是掃地的老頭,都知道崇祯要動手了。
但他就不動手,他還在等一樣東西。
其實朝廷鬥争,就是街頭打架鬥毆,但鬥争的手段和程序比較特别,拿磚頭硬幹是沒辦法的,手持西瓜刀殺入敵陣也是不行的,必須遵守其自身規律,在開打之前,要先放風聲,講明老子是哪幫哪派,要修理誰,能争取的争取,不能争取的死磕,才能動手。
崇祯放出了風聲,他在等待群臣的響應。
可是群臣不響應。
截至十月底,敢公開上疏彈劾魏忠賢的人隻有兩三個,這一事實說明,經過魏公公幾年來的言傳身教,大多數的人已經沒種了。
沒辦法,這年頭混飯吃不易,等形勢明朗點兒,我們一定出來落井下石。
然而,崇祯終究等來了一個有種的人。
十月二十五日,一位國子監的學生對他的同學,說了這樣一句話: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無人敢于反抗!我雖一介平民,願與之決死,雖死無憾!”
第二天,國子監監生錢嘉徵上疏彈劾魏忠賢十大罪。
錢嘉徵雖然隻是學生,但文筆相當不錯,内容極狠,态度極硬,把魏忠賢罵得狗血淋頭,引起極大反響。
魏忠賢得到消息,十分驚慌,立即進宮面見崇祯。
遺憾,他沒有玩出新意,還是老一套,進去就哭,哭得痛不欲生,感覺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準備回家。
就在此時,崇祯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來一個太監,交給太監一份文書,說:
“讀。”
就這樣,魏忠賢親耳聽到了這封要命的文書,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擡起頭,卻隻看到了一雙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決心,終于徹底崩潰。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賢離開了宮殿,但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裏,還有一個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賢去找的人,叫做徐應元。
徐應元的身份,是太監,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就是崇祯的太監。事到如今,隻能求他了。
徐應元是很夠意思的,他客氣地接待了魏忠賢,并給魏忠賢指出了一條明路:立即辭職,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賢思前想後,認了。
立即回家,找人寫辭職信,當然,臨走前,他沒有忘記感謝徐應元對他的幫助。
徐應元之所以幫助魏忠賢,是想讓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賢一樣,大多數太監的習慣是見風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來,崇祯都希望,魏忠賢能自動走人(真心實意),畢竟閹黨根基太深,這樣最省事。
在徐應元的幫助下,第二天,魏忠賢提出辭職了,這次他很真誠。
同日,崇祯批準了魏忠賢的辭呈,一代巨監就此落馬。
落馬的那天,魏忠賢很高興。因爲他認爲,自己已經放棄了争權,無論如何,崇祯都不會也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一年前,東林黨人也是這樣認爲的。
應該說,魏忠賢的生活是很不錯的,混了這麽多年,有錢有房有車,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現在北京的東廠胡同,二環裏,黃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開會,曾去看過。園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方米,相當氣派,但據說這隻是當年他家的一個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河北肅甯的一個小流氓,混到這個份兒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個留京指标。
但這個指标的有效期,也就隻有三天了。
天啓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賢勞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發,去鳳陽看墳。
得到消息的魏忠賢非常沮喪,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喪。
崇祯是想幹掉魏忠賢的,但無論如何,魏公公總算是三朝老監,前任剛死兩個月,就幹掉他實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他的決定。
當他宣布趕走魏忠賢的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反對他的決定,而這個人,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或許是收了錢,或許是說了情,反正徐應元是站出來了,公然爲魏忠賢辯護,希望皇帝給他個面子。
面對這個伺候了自己十幾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崇祯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抉擇:
“奴才!敢與奸臣相通,打一百棍,發南京!”
太監不是人啊。
順便說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太監的專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人的尊稱(關系不好還不能叫,隻能稱臣,所謂做奴才而不可得)。
這件事情讓崇祯意識到,魏忠賢是不會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賢是非殺不可的。
确定無法挽回,魏公公準備上路了,足足準備了三天。
在這三天裏,他隻幹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榮華于我如浮雲,那就隻要富貴吧。
但這是一項相當艱苦的工作,幾百個仆人幹了三天,清出四十大車,然後光榮上路,前呼後擁,随行的,還有一千名隸屬于他本人的騎兵護衛。
就算是輕度弱智的白癡,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麽狀況,大難當頭,竟然如此嚣張,真是活膩了。
魏忠賢沒有活膩,他活不到九千九百歲,一百歲還是要追求的。
事實上,這個大張旗鼓的陣勢,是他最後的詭計。
這個詭計的來由是曆史。
曆史告訴我們,戰國的時候,秦軍大将王翦出兵時,一邊行軍一邊給秦王打報告,要官要錢,貪得無厭。有人問他,他說,我軍權在手,隻有這樣,才能讓秦王放心。
此後,這一招被包括蕭何在内的廣大仁人志士(識相點兒的)使用。魏忠賢用這招,說明他雖不識字,卻還是懂得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經無權無勢,隻求回家過幾天舒坦日子,這麽大排場,隻是想告訴崇祯老爺,俺不争了,打算好好過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個錯誤——沒學過曆史唯物主義。
所謂曆史唯物主義的要點,就是所有的曆史事件,都要根據當時的曆史環境來考慮。
王翦的招數能夠奏效,是因爲他手中有權,換句話說,他的行爲,實際上是跟秦王簽合同,我隻要錢要官,幫你打江山,絕不動你的權。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無權無官,憑什麽簽合同?
所以崇祯很憤怒,崇祯要把魏忠賢餘下的都拿走,他的錢,還有他的命。
魏忠賢倒沒有這個覺悟,他依然得意揚揚地出發了。
但聰明人還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監李永貞,就曾對他說,低調,低調點兒好。
魏忠賢回答:
“若要殺我,何須今日?”
今日之前,還無須殺你。
魏忠賢出發後的第三天,崇祯傳令兵部,發出了逮捕令。
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賢所在的地點,是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護衛簇擁的魏公公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幾天來,他在京城的内線不斷向他傳遞着好消息:他的親信,包括五虎、五彪紛紛落馬,老朋友王體乾退了,連費盡心思拉下水的徐應元也被發配去守陵,翻身已無指望。
就在他情緒最爲低落的時候,京城的快馬又告訴他一個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經派人追上來了。
威嚴的九千九百歲大人當場就暈了過去。
追上來,然後呢?逮捕,入獄,定罪,斬首?還是挨剮?
天色已晚,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住吧,活過今天再說。
魏忠賢進入了眼前的這座小縣城: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