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随便打,無所謂。因爲這座城樓伸出去,就是讓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這座城樓可能是實心的,下面沒有通道,士兵調遣都在城頭上進行,也就是說,即使你把城樓拆了,還得接着啃城牆,壓根兒就進不了城。
我不知道這城樓是誰設計的,隻覺得這人比較狠。
除地面外,後金軍承受了來自前、後、左、右、上(天上)五個方向的打擊,他們能夠得到的唯一遮擋,就是同伴的屍體,所以片刻之間,已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進攻者沒有退縮,無功而返,努爾哈赤的面子且不管,啥都沒弄到,回去怎麽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後金軍終于爆發了。
雖然不斷有戰友飛上天空,但他們在屍體的掩護下,終究還是來到了城下,開始架雲梯。
然而,炮火實在太猛,天上還不斷掉石頭,弓箭火槍不停地打,剛架上去,就被推下來,幾次三番,他們爬牆的積極性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于是決定改變策略——鑽洞。
具體施工方法是,在頭上蓋牛皮木闆,用大斧、刀劍對着城牆猛劈,最終的工程目的,是把城牆鑿穿。
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工程,頭頂上經常高空抛物不說,還缺乏重型施工機械,就憑人刨,那真是相當困難。
但後金軍用施工成績證明,他們之前的一切勝利,都不是僥幸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後金挖牆隊頂着炮火,憑借刀劈手刨,竟然把堅固的城牆挖出了幾個大洞,按照史料的說法,是“鑿牆缺二丈者三四處”,也就是說,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個。
明軍毫無反應。
不是沒反應,而是沒辦法反應,因爲城頭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敵人若貼近城牆,就會進入射擊死角,炮火是打不着的,而火槍、弓箭都無法穿透後金軍的牛皮,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緊張施工,毫無辦法。
就古代城牆而言,鑿開兩丈大的洞,就算是緻命傷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鑿開了,城牆卻始終不垮。
原因在于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當時的溫度大緻在零下幾十度,城牆的地基被冰凍住,所以不管怎麽鑿,就是垮不下來。
但袁崇煥很着急,因爲指望老天爺,畢竟是不靠譜的,按照這個工程進度,沒過多久,城牆就會被徹底鑿塌,六萬人湧進來,說啥都沒用了。
目前當務之急,就是幹掉城下的那幫牛皮護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着,火槍沒有用,如之奈何?
關鍵時刻,群衆的智慧發揮了最爲重要的作用。
城牆即将被攻破之際,城頭上的明軍突然想出了一個反擊的方法。這個方法有如下步驟,先找來一張棉被,鋪上稻草,并在裏面裹上火藥,拿火點燃,扔到城下。棉被、稻草加上火藥,無論是材料,還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無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幾年前,我曾找來少量材料,親手試驗過一次,這次實驗的直接結果是,我再沒有試過第二次,因爲其燃燒的速度和猛烈程度,隻能用可怕兩個字形容(特别提示,該實驗相當危險,切勿輕易嘗試,切勿模仿,特此聲明)。
明軍把棉被卷起來,點上火,扔下去,轉瞬間,壯觀的一幕出現了。
蘸滿了火藥的棉被開始劇烈燃燒,開始四處飄散,飄到哪裏,就燒到哪裏,隻要沾上,就會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滾,也毫無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中,伴随着恐怖的大炮轟鳴聲,一道火海包圍了甯遠城,把無數的後金軍送入了地獄,英勇的後金工程隊全軍覆沒。
這種臨時發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萬人敵”,從此,它被載入史冊,并成爲世界上最早的燃燒瓶的雛形。
戰鬥,直至最後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爾哈赤的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程度。萬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歲,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終殺掉了仇人尼堪外蘭,而那一年,袁崇煥才剛剛出生。他跟随過李成梁,打敗過楊鎬,殺掉了劉璟、杜松,吓走了王化貞,當他完成這些豐功偉業、名聲大振的時候,袁崇煥隻是個四品文官,無名小卒。之前幾乎每一次戰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勝強,然而,現在他帶着前所未有的強大兵力,勢不可擋之氣魄,進攻兵力隻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煥,卻輸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會輸的,也是不能輸的,即使傷亡慘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屍體堆,也要堆上城頭!所以,觀察片刻之後,他決定改變攻擊的方向——南城。這個決定充分證明,努爾哈赤同志是一位相當合格的指揮官。他認爲,南城就快頂不住了。
南城守将祖大壽同意這個觀點。
就實力而言,如果後金軍全力攻擊城池一面,明軍即使有大炮,也蓋不住對方人多,失守隻是個時間問題。
好在此前後金軍缺心眼,好好的城牆不去,偏要往夾角裏跑,西邊打,南邊也打,被打了個亂七八糟,現在,他們終于覺醒了。
知錯就改的後金軍轉換方向,向南城湧去。我到甯遠時,曾圍着甯遠城牆走了一圈,沒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時。甯遠城裏就一萬多人,分攤到四個城頭,也就兩千多人。以每面城牆一公裏長計算,每米守兵大緻是兩人。
這是最樂觀的估算。
所以根據數學測算,面對六萬人的拼死攻擊,明軍是抵擋不住的。事情的發展與數學模型差不多,初期驚喜之後,後金軍終于呈現出了可怕的戰鬥力,鑒于上面經常扔“萬人敵”,牆就不去鑿了,改爬雲梯。沖過來的路上,被大炮轟死一批,沖到城腳,被燒死一批,爬牆,被弓箭、火槍射死一批。
沒被轟死、燒死、射死的,接着爬。與此同時,後金軍開始組織弓箭隊,對城頭射箭,提供火力支援。在這種拼死的猛攻下,明軍開始大量傷亡,南城守軍損失達三分之一以上,許多後金軍爬上城牆,與明軍肉搏,形勢十分危急。在祖大壽戰敗前,袁崇煥趕到了。
袁崇煥并不在城頭,他所處的位置,在甯遠城正中心的高樓。這個地方,我曾經去過,登上這座高樓,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戰況。
袁崇煥率軍趕到南城,在那裏,他投入了最後的預備隊。長久以來的訓練終于顯現了效果,在強敵面前,明軍毫無畏懼,與後金軍死戰,把爬上城頭的人趕了回去。與此同時,爲遏制後金軍的攻勢,明軍采用了新戰略——火攻。明軍開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萬人敵、火槍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點燃的,就往城下扔。這個戰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這是冬天,而冬天時,後金士兵是有幾件棉衣的。
戰争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現了,不知是誰提議,拉出了幾條長鐵索,用火燒紅,甩到城下用來攻擊爬牆的後金士兵。
于是壯麗的一幕出現了,在北風呼嘯中,幾條紅色的鎖鏈在南城飄揚,它甩向哪裏,慘叫就出現在哪裏。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後金的攻勢被遏制住了。屍體堆滿甯遠城下,卻始終未能前進一步,直至黃昏。
至此,甯遠戰役已進行一天,後金軍傷亡慘重,死傷達一千餘人,卻隻換來了幾塊城磚。
然而,戰鬥并沒有結束。憤怒至極的努爾哈赤下達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戰。夜戰并不是後金的優勢,但仗打到這個份兒上,縮頭就跑,是一個嚴肅的面子問題,努爾哈赤認定,敵人城池受損,兵力已經到達極限,隻要再攻一次,甯遠城就會徹底崩塌。
在領導的召喚下,後金士兵舉着火把,開始了夜間的進攻。正如努爾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潰的消息,後金軍的崩潰。幾次拼死進攻後,後金的士兵們終于發現,他們确實在逐漸逼近勝利——用一種最爲殘酷的方法:攻擊無果,傷亡很大,屍體越來越多,越來越厚,如果他們全都死光,是可以踩着屍體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會爆發,爆發久了,就會崩潰。在又一輪的火燒、炮轟、箭射後,後金軍終于違背了命令,全部後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無奈的努爾哈赤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壓抑住心中怒火,準備明天再來。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棄進攻,第二天曆史将會徹底改變。
袁崇煥也已頂不住了,他已經投入了所有的預備隊,連他自己也親自上陣,左手還負了傷,如果努爾哈赤豁出去再幹一次,後果将不堪設想。
努爾哈赤放棄了,他堅持了,所以他守住了甯遠。而下一個問題是,能否擊潰後金,守住甯遠。從當天後金軍的表現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沒有幫助,沒有援軍,修了幾年的堅城,隻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敵人的戰鬥力太過強悍。很明顯,如果後金軍豁出去,在這裏待上幾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來了。
對于這個答案,袁崇煥的心裏是有數的。于是,他想到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必定失守,還守不守?他決定堅守下去,即使全軍覆沒,毫無希望,也要堅持到底,堅持到最後一個人。
軍隊應該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隻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
——毛澤東
袁崇煥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許失守,或許不失守,但終究是要失守的。以努爾哈赤的操行成績,接踵而來的,必定是殺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煥不打算放棄,因爲他是一個沒有援軍、沒有糧食、沒有理想、沒有希望,依然能夠堅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年前,袁崇煥出生于窮鄉僻壤,一直以來,他都很平凡,平凡地中了秀才,平凡地中了舉人,平凡地落榜,平凡地再次趕考,平凡地再次落榜,平凡地最終上榜。
然後是平凡的知縣,平凡的處級幹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學生,直至他違抗命令,孤身一人,面對那個不可一世、強大無比的對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斷地磨砺,沉默地進步,堅定的信念,無比的決心:隻爲一天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