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位平民英雄的壯舉直接導緻了兩個後果:一是魏忠賢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閹黨,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用曆史書上的話說,是爲粉碎閹黨集團奠定了群衆基礎。
相比而言,第二個結果有點兒歪打正着:七君子裏最後的幸存者黃尊素,逃過了一劫。
東林黨兩大智囊之一的黃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謀,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賢怕事,不敢抓他,隻是因爲連顔佩韋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們打的人裏,有幾位兄弟是無辜的。
其實民變發生當天,抓周順昌的特務和群衆對峙時,有一批人恰好正經過蘇州,這批人恰好也是特務——抓黃尊素的特務。
黃尊素是浙江餘姚人,要去餘姚,自然要經過蘇州,于是就趕上了。實在有點兒冤枉,這幫人既沒撈錢,也沒勒索,無非是過個路,可由于群衆過于激動,過于能打,見到東廠裝束的人就幹,就把他們順道也幹了。要說還是特務,那反應真是快,看見一群人朝自己沖過來,雖說不知怎麽回事,立馬就閃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裏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從河裏出來後一摸,壞了,駕帖丢了。
所謂駕帖,大緻相當于身份證加逮捕證,照眼下這情景,要是沒有駕帖就跑去,能活着回來是不太正常的。想來想去,也就不去了。
于是黃尊素納悶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來抓,結果等了十幾天,人影都沒有。
但黃尊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都死了,一個人怎能獨活呢?
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門去報到,幾個月後,他被許顯純拷打至死。在黃尊素走前,叫來了自己的家人,向他們告别。大家都很悲痛,隻有一個人例外。
他的兒子黃宗羲鎮定地說道:“父親若一去不歸,兒子來日自當報仇!”一年之後,他用比較殘忍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黃尊素死了,東林黨覆滅,“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難,無一幸免,天下再無人與魏忠賢争鋒。
縱觀東林黨的失敗過程,其鬥争策略,就是毫無策略,除了憤怒,還是憤怒,輸得那真叫徹底,局勢基本是一邊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聽魏公公的,似乎毫無勝利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還是有的,一個。
在東林黨裏,有一個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賢的實力——孫承宗。
在得知楊漣被抓後,孫承宗非常憤怒,當即決定彈劾魏忠賢。但他想了一下,便改變了主意。孫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疏是毫無作用的,他不會再犯楊漣的錯誤,決定使用另一個方法。
天啓四年(1624)十一月,孫承宗開始向京城進發,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訪告狀。
對一般人而言,這是不可能的,因爲朱木匠天天幹木匠活,不大見人,還有魏管家幫他閉門謝客,想見他老人家一面,實在難如登天。
但孫承宗不存在這個問題,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讀書,雖說沒啥效果,但兩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幾次想挑事,想幹掉孫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從不理會,因爲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并不傻,這種借刀殺人的小把戲,是不會上當的。
于是魏忠賢驚慌了,他很清楚,孫承宗極不簡單,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關系鐵,還手握兵權,如果讓他進京打小報告,那就真沒戲了。就算沒告倒,隻要帶兵進京來個武鬥,憑自己手下這幫廢物,是沒啥指望的。
魏忠賢正心慌,魏廣微又來湊熱鬧了,這位仁兄不知從哪兒得到的小道消息,說孫承宗帶了幾萬人,打算進京修理魏公公。
爲說明事态的嚴重性,他還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一旦讓孫大人進了京,魏公公立馬就成粉了(公立齑粉矣)。
魏公公瘋了,二話不說,馬上跑到皇帝那裏,苦苦哀求,不要讓孫承宗進京,當然他的理由很正當:孫承宗帶兵進京是要幹掉皇帝,身爲忠臣,必須阻止此種不道德的行爲。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張,他還安慰魏公公,孫老師靠得住,就算帶兵,也不會拿自己開刀的。
這個判斷充分說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還相當之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話說完,皇帝還要幹木匠活,就讓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讨個說法,等孫老師進京,沒準兒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開始哭,還哭出了花樣——“繞床痛哭”。
也就是說,魏公公賴在皇帝的床邊,不停地哭。皇帝在床頭,他就哭到床頭,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覺,哭來哭去,真沒法了,隻好發話:“那就讓他回去吧。”有了這句話,魏忠賢膽壯了,他随即命人去關外傳令,讓孫承宗回去。然而不久之後,有人告訴了他一個消息,于是他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孫承宗若入九門,即刻逮捕!”那個消息的内容是,孫承宗沒有帶兵。
孫承宗确實沒有帶兵,他隻想上訪,不想造反。所以魏忠賢改變了主意,他希望孫承宗違抗命令,大膽反抗來到京城,并最終落入他的圈套。事實上,這是很有可能的,鑒于全人類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慣于假傳聖旨,所以憤怒的孫承宗必定會拒絕這個無理的命令,進入九門,光榮被捕。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沒有看到這一幕。孫承宗十分憤怒,他急匆匆地趕到了通州,卻接到讓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憤怒到達了頂點,可是他沒有絲毫猶豫——返回了。
孫承宗實在聰明絕頂,雖然他知道魏忠賢有假傳聖旨的習慣,但這道讓他返回的谕令,卻不可能是假的。
因爲魏忠賢知道他和皇帝的關系,他見皇帝,就跟到鄰居家串門一樣,說來就來了,胡說八道是沒用的。
然而,現在他收到了谕令,這就代表着皇帝聽從了魏忠賢的忽悠,如果繼續前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選擇。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回去睡覺,老老實實待着。二、索性帶兵進京,幹他娘的一票,解決問題。
孫承宗是一個幾乎毫無缺陷的人。政治上很會來事,誰也動不了,軍事上穩紮穩打,眼光獨到,且一貫小心謹慎,老謀深算,所以多年來,他都是魏忠賢和努爾哈赤最爲害怕的敵人。
但在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點——猶豫。孫承宗是典型的謀略型統帥,他的處事習慣是如無把握,絕不應戰,所以他到遼東幾年,收複無數失地,卻很少打仗。而眼前的這一仗,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他放棄。無論這個決定正确與否,東林黨已再無希望。
三十年前,面對黑暗污濁的現實,意志堅定的吏部員外郎顧憲成相信,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于是他決心,建立一個合理的秩序,維護世上的公義,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踐踏他人,讓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權力。
爲了這個理想,他勵精圖治,忍辱負重,從那個小小的書院開始,經曆幾十年起起落落,堅持道統,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後,有無數的追随者殺身成仁。
然而殺身固然成仁,卻不能成事。以天下爲己任的東林黨,終究再無回天之力。
其實我并不喜歡東林黨,因爲這些人都是書呆子,自命清高,還空談闊論,缺乏實幹能力。
小時候,曆史老師講到東林黨時,曾說道:東林黨人并不是進步的象征,因爲他們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問:何謂封建士大夫?老師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會裏,局限、落後、腐朽的勢力,而他們的精神,絕不代表曆史的發展方向。多年以後,我親手翻開曆史,看到了另一個真相。
所謂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張居正、如楊漣、如林則徐。所謂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沒落、守舊、不懂變通,不識時務,給臉不要臉,瞧不起勞動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窮二白,被誤解、污蔑,依然堅持原則、堅持信念、堅持以天下爲己任的人。
他們堅信自己的一生與衆不同,高高在上,無論對方反不反感。堅信自己生來就有責任和義務,去關懷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無論對方接不接受。
堅信國家危亡之際,必須挺身而出,去捍衛那些自己不認識,或許永遠也不會認識的芸芸衆生,并爲之奮鬥一生,無論對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堅信無論經過多少黑暗與苦難,那傳說了無數次,忽悠了無數回,卻始終未見的太平盛世,終會到來。
遺棄
孫承宗失望而歸,他沒有能夠拯救東林黨,隻能拯救遼東。魏忠賢曾經想把孫老師一同幹掉,可他反複遊說,皇帝就是不松口,還曾經表示,如果孫老師出了事,就唯你是問。魏公公隻好放棄了,但讓孫老師待在遼東,手裏握着十幾萬人,實在有點兒睡不安穩,就開始拿遼東戰局說事,還找了幾十個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狀。孫承宗撐不下去了。
天啓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辭呈。可是他提了N次,也沒得到批準。倒不是魏忠賢不想他走,是他實在走不了,因爲沒人願意接班。按魏忠賢的意思,接替遼東經略的人,應該是高第。
高第,萬曆十七年(1589)進士,是個相當厲害的人。明代的官員,如果沒有經濟問題,進士出身,十幾年下來,至少也能混個四品,而高先生的厲害之處在于,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兩個皇帝,連作風問題都沒有,到天啓三年(1623),也才當了個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厲害的是,高先生隻當了一年副部長,第二年就退休了。魏忠賢本不想用這人,但算來算去,在兵部混過的,閹黨裏也隻有他了,于是二話不說,把他找來,說,我要提你的官,去當遼東經略。高先生一貫膽小,但這次也膽大了,當即回複:不幹,死都不幹。
爲說明他死都不幹的決心,他當衆給魏忠賢下跪,往死裏磕頭(叩頭乞免):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就讓我在家養老吧。
魏忠賢覺得很空虛。費了那麽多精神,給錢給官,就拉來這麽個廢物。所以他氣憤了:必須去!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幹眼淚,打起精神,到遼東赴任了。在遼東,高第用實際行動證實,他雖膽小,但也很無恥。
到地方後,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彈劾孫承宗,罪名:吃空額。經過孫承宗的整頓,當時遼東部隊,已達十餘萬人,對此高第是有數的,但這位兄弟睜眼說瞎話,說他數下來,隻有五萬人。其餘那幾萬人的工資,都是孫承宗領了。
對此嚴重指控,孫承宗欣然表示,他沒有任何異議。他同時提議,今後的軍饷,就按五萬人發放。
這就意味着,每到發工資時,除五萬人外,遼東的其餘幾萬苦大兵就要拿着刀,奔高經略要錢。
高第終于明白,爲什麽東林黨都倒了,孫承宗還沒倒,要論狡猾,他才剛起步。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開始整地方。他一直認爲,把防線延伸到錦州、甯遠,是不明智的行爲,害得經略大人暴露在遼東如此危險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于心何忍?還不如放棄整個遼東,退守到山海關,就算失去縱深陣地,就算敵人攻破關卡,至少自己還是有時間跑路的。他不但這麽想,也這麽幹。
天啓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撤退的地方包括錦州、松山、杏山、甯遠、右屯、塔山、大小淩河,總之關外的一切據點,全部撤走。撤退的物資包括:軍隊、平民、槍械、糧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他想回家,且不想再來。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們的家就在這裏,他們已經失去很多,這是他們僅存的希望。
但他們沒有選擇,因爲高先生說了,必須要走,“家毀田棄,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時候,并沒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動作實在太過逼真,跑得飛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孫承宗積累了幾年的軍事物資、軍糧随即丢棄一空。
數年辛苦努力,收複四百餘裏江山,十餘萬軍隊,幾百個據點,就這樣毀于一旦。
希望已經斷絕,東林黨垮了,孫承宗走了,所謂關甯防線,已名存實亡,時局已無希望。很快,努爾哈赤的鐵蹄,就會毫不費力地踩到這片土地上。
沒有人想抵抗,也沒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選擇。有一個人沒有跑。
他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無法控制的混亂,說出了這樣的話:“我是甯前道,必與甯前共存亡!我絕不入關,就算隻我一人,也要守在此處(獨卧孤城),迎戰敵人!”甯前道者,文官袁崇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