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顧大章很高興。
作爲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隐含意義——自己即将脫離诏獄,而許顯純無能爲力。
因爲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并非司法機構,而且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着許顯純他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但爲什麽搞不定,又是什麽壓力,他不知道。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系的汪文言都被他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于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兒,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爲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後朝曆代這類事情就是如此發生。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曆了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後,他終于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事情并非如此。因爲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天啓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呵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爲搞笑的是,李養正手裏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醒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并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作出了判決:楊漣、左光鬥、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爲判決書裏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挂了,實際上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诏獄裏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裏,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并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鬥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幸,不是投機取巧。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義的同志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裏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爲偷生,隻爲永存。
正如那天夜裏,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我要把兇手的姓名傳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吾目瞑矣。”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并于當晚自缢而死。
楊漣,當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吾目瞑矣。”
至此,楊漣、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七君子
就算是最惡心的電視劇,演到這裏,壞人也該休息了。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龍、李應升、黃尊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順昌。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兒,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裏去。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爲,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然而,魏忠賢錯了。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複說過一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裏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爲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禦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應天巡撫,不太起眼的,就數周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是吏部員外郎,論資曆、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态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1613)進士,疾惡如仇。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發沖冠,衆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隻是因爲那天,他演的是秦桧。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志幹掉,看來是有曆史傳統的。連幾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隻有六個人,壓根兒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爲候補,是因爲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裏,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隻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周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于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爲人清廉,家裏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了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群衆不幹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隻求東廠高擡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于混賬了,但爲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爲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嚣張(或是太傻),一點兒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爲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一天後,蘇州市民湧上街頭,爲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兒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随即勸他,衆怒難犯,不要抓周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鹭膽子比較小,得罪群衆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幹柴烈火,大緻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火點燃了。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群衆,人蠢到這個份兒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後,一個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籍籍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顔佩韋。
顔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确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是東廠的命令又怎麽樣?”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爲,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顔佩韋會害怕、會退縮。然而,這是個錯誤的想法。
顔佩韋振臂而起:“我還以爲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洩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沖來。
這些之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于人太多,隻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裏砸(提示:古人穿的是木屐)。
東廠的人傻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争,并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梁上。說實話,我認爲跳到房梁上的人,腦筋有點兒問題,人民群衆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爲他們不會爬樹?對于這種缺心眼的人,群衆使用了更爲簡捷的方法,一頓猛踹,連房梁都踹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着。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别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于連累周順昌。打完了特務,群衆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鹭算賬。
其實毛大人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吓得魂不附體,隻能躲進糞坑裏。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次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隻敢躲在小黑屋裏,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了,别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因爲魏公公也吓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态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馊主意,才去幹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麽辦?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閑之輩,隻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隻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衆一概不問。說是這麽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鹭,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幹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顔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夫,其餘四人并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系。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憤,爲平息事端,毛一鹭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态自若。沈揚說:“無憾!”馬傑大笑:
“吾等爲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顔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溥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爲《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缙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欤?而五人生于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顔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夫,楊念如是賣布的。不要以爲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爲卑微的,就沒有尊嚴。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别,隻在信念是否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