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顯純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詛咒,于是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法:殺死汪文言。死後對質還在其次,如果讓他活着對質,下一步計劃将無法進行。天啓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獄中,他始終沒有屈服。
同月,魏忠賢的第二步計劃開始,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東林黨人被逮捕,他們的罪名是受賄,而行賄者是已經被處決的熊廷弼。
受賄的證據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謂口供,在這份無恥的文書中,楊漣被認定受賄兩萬兩,左光鬥等人也人人有份。
審訊開始了,作爲最主要的對象,楊漣被首先提審。
許顯純拿出了那份僞造的證詞,問:“熊廷弼是如何行賄的?”
楊漣答:“遼陽失陷前,我就曾上疏彈劾此人,他戰敗後,我怎會幫他出獄?文書尚在可以對質。”
許顯純無語。
很明顯,許錦衣衛背地耍陰招有水平,當面胡扯還差點兒,既然無法在沉默中發言,隻能在沉默中變态:
“用刑!”下面是楊漣的反應:“用什麽刑?有死而已!”
許顯純想讓他死,但他必須找到死的理由。拷打如期進行,拷打規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爲止,楊漣的下颌脫落,牙齒打掉,卻依舊無一字供詞。于是許顯純用上了鋼刷,幾次下來,楊漣體無完膚,史料有雲:“皮肉碎裂如絲。”
然“罵不絕口”,死不低頭。
在一次嚴酷的拷打後,楊漣回到監房,寫下了《告嶽武穆疏》。在這封文書中,楊漣沒有無助的抱怨,也沒有憤怒的咒罵,他說:“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他說:“漣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紮,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懑。
隻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爲己任。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後,許顯純終于認識到,要讓這個人低頭認罪,是絕不可能的。
栽贓不管用的時候,暗殺就上場了。魏忠賢很清楚,楊漣是極爲可怕的對手,是絕對不能放走的。無論如何,必須将他殺死,且不可走漏風聲。許顯純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楊漣将死在他的監獄裏,悄無聲息,楊漣的冤屈和所受的酷刑将永無人知曉。事實确實如此,朝廷内外隻知道楊漣有經濟問題,被弄進去了,所謂拷打、折磨,聞所未聞。對于這一點,楊漣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于是,在暗無天日的監房中,楊漣用被打得幾近殘廢的手,顫抖地寫下了兩千字的絕筆遺書。在遺書中,他寫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遺書寫完了,卻沒用,因爲送不出去。爲保證楊漣死得不清不楚,許顯純加派人手,經常檢查楊漣的牢房,如無意外,這封絕筆最終會落入許顯純手中,成爲竈台的燃料。于是,楊漣将這封絕筆交給了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顧大章。
顧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沒辦法,因爲他是東林重犯,如果楊漣被殺,他必難逃一死。且此封絕筆太過重要,如若窩藏必是重犯,推來推去,誰都不敢收。
更麻煩的是,看守查獄的時候,發現了這封絕筆,顧大章已别無選擇。他面對監獄的看守,坦然告訴看守所有的一切,然後從容等待結局。短暫的沉寂後,他看見那位看守面無表情地收起絕筆,平靜地告訴他:這封絕筆,絕不會落到魏忠賢的手中。這封絕筆開始被藏在牢中關帝像的後面,此後被埋在牢房的牆角下,楊漣被殺後,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終公告于天下。無論何時何地,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啓五年(1625)七月,許顯純開始了謀殺。不能留下證據,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劍刺,不能有明顯的皮外傷。于是許顯純用銅錘砸楊漣的胸膛,幾乎砸斷了他所有的肋骨。然而,楊漣沒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監獄裏最著名的殺人技巧——布袋壓身。所謂布袋壓身,是監獄裏殺人的不二法門,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好殺,卻又不能不殺的犯人,具體操作程序是,找到一隻布袋,裏面裝滿土,晚上趁犯人睡覺時壓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學者方苞的說法(當年曾經蹲過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壓住,天亮就死,品質有保障。
然而,楊漣還是沒死,每晚在他身上壓布袋,就當是蓋被子,白天拍拍土又站起來。
口供問不出來倒也罷了,居然連人都幹不掉,許顯純快瘋了。
于是這個瘋狂的人,使用了喪心病狂的手段。他派人把鐵釘釘入了楊漣的耳朵。
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鐵釘入耳的楊漣依然沒有死,但例外不會再發生了,毫無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鐵釘已經重創了楊漣,他的神智開始模糊。
楊漣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對這個世界,寫下了最後的血書。
此時的楊漣已處于瀕死狀态,他沒有力氣将血書交給顧大章,在那個寂靜無聲的黑夜裏,憑借着頑強的意志,他拖着傷殘的身體,用顫抖的雙手,将血書藏在了枕頭裏。
結束吧,楊漣微笑着,等待着最後的結局。
許顯純來了,用人間的言語來形容他的卑劣與無恥,已經力不從心了。看着眼前這個有着頑強信念和堅忍生命力的人,許顯純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沒有死,用土袋壓,他沒有死,用釘子釘進耳朵,也沒有死。無比恐懼的許顯純決定,使用最後也是最殘忍的一招。
天啓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許顯純把一根大鐵釘,釘入了楊漣的頭頂。這一次,奇迹沒有再次出現,楊漣當場死亡,年五十四。偉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輝的一生。
楊漣希望,他的血書能夠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被親屬發現。然而,這注定是個破滅的夢想,因爲這一點,魏忠賢也想到了。爲消滅證據,他下令對楊漣的所有遺物進行仔細檢查,絕不能遺漏。很明顯,楊漣藏得不夠好,在檢查中,一位看守輕易地發現了這封血書。他十分高興,打算把血書拿去請賞。但當他看完這封血迹斑斑的遺言後,便改變了主意。他藏起了血書,把它帶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後,非常恐慌,讓他交出去。牢頭并不理會,隻是緊握着那份血書,一邊痛哭,一邊重複着這樣一句話:“我要留着它,将來,它會贖清我的罪過。”三年後,當真相大白時,他拿出了這份血書,昭示天下:“仁義一生,死于诏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雲: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見先帝于在天,對二祖十宗于皇天後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後何人知曉,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這份血書能否被人看見。
毫無指望,隻有徹底的孤獨和無助。這就是陰森恐怖的牢房裏,肋骨盡碎的楊漣,在最爲絕望的時刻,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閃爍着希望和光芒。拷打、折磨,毫無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征服他的意志,無論何時,他都堅持着自己的信念,那個他寫在絕筆中的信念,那個崇高、光輝、唯一的信念: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但願國家強固,聖德明,海内長享太平之福。此癡愚念頭,至死不改。”
有人曾質問我,遍讀史書的你,所見皆爲帝王将相之家譜,有何意義?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萬貫,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爲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财,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
老師
楊漣死的那天,左光鬥也死了。身爲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鬥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挨過的酷刑,左光鬥一樣都沒少。而他的态度,也和楊漣一樣,絕不退讓,絕不屈服。雖然被打得随時可能斷氣,左光鬥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鬥家裏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後,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面。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使盡渾身解數,才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咕隆咚的诏獄裏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鬥的牢房。左光鬥是坐着的,因爲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面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爲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于是他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左光鬥聽到了哭聲,他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歎,隻有憤怒,出奇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麽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将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鬥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鐐铐,作出投擲的動作,并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面對着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着熱淚,快步退了出去。臨死前,左光鬥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天啓五年(1625)七月二十六日,左光鬥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揚州。南京兵部尚書,内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爲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避雪,他的回複總是同一句話:“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于吾師)”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爲,足以讓他的老師爲之自豪。
左光鬥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活着的人,隻剩下顧大章。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裏就官職而言并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做要犯抓了進來。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着,不是他地位高,隻是因爲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刑部主事,大緻相當于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诏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們兒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兒,别再到我的營業區域裏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爲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麽虧。
待其他人被殺後,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杆子一揮,天下人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确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而且越快越好。顧大章去閻王那裏申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别是天牢、诏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點兒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因爲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诏獄裏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裏面,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麽進來的,不得而知,爲什麽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隻是爲了救顧大章。爲什麽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并不慌張,隻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一個問題:“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幾天?”燕大俠答:
“五天。”看守答:“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我已盡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麽辦?”燕大俠并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看守認爲,燕大俠在做夢,于是笑着走了。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将顧大章押往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