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和正義是站在他這邊的。但是實力,并不在他的一邊。
奏疏送上後的第五天,事情開始脫離楊漣的軌道,走上了葉向高預言的道路。
焦頭爛額的魏忠賢幾乎絕望了,面對如潮水湧來的攻擊,他束手無策,無奈之下,他隻能跑去求内閣大臣,東林黨人韓爌,希望他手下留情。
韓爌給他的答複是,沒有答複。這位東林黨内除葉向高外的最高級别幹部,對于魏公公的請求,毫無回應,别說贊成,連拒絕都沒有。如此的态度讓魏忠賢深信,如果不久之後自己被拉出去幹掉,往屍體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應該排在頭幾名。與韓爌不同,葉向高倒還比較溫柔,他曾表示,對魏忠賢無須趕盡殺絕,能讓他消停下來,洗手不幹,也就罷了。這個觀點後來被許多的史書引用,來說明葉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義和悲觀主義思想,甚至還有些人把葉先生列入了閹黨的行列。凡持此種觀點者,皆爲站着說話不腰疼、啃着饅頭看窩頭之流。因爲就當時的局勢而言,葉向高說無須趕盡殺絕,那隻是客氣客氣的,實際上,壓根兒就無法趕盡殺絕。事情的下一步發展完美地印證了這一點。
在被無情地拒絕後,魏忠賢丢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終于明白,對于自己的胡作非爲,東林黨人是無法容忍、也無法接納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麽好吧,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魏忠賢立即找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能夠改變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賢表現得相當悲痛,一進去就哭,一邊哭一邊說:“現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還要害皇上,我無法承擔重任,請皇上免去我的職務吧。”
這種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倆,雖然并不高明,卻比較實用,是魏公公的必備招數。
面對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賢,天啓皇帝隻說了一句話,就打斷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聽說有人彈劾你,是怎麽回事?”聽到這句話時,魏忠賢知道,完了。他壓住楊漣的奏疏,煞費苦心封鎖消息,這木匠還是知道了。對于朱木匠,魏忠賢還是比較了解的,雖不管事,絕不白癡,事到如今不說真話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認了奏疏的存在,并順道沉重地控訴了對方的污蔑。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關心魏公公的痛苦,隻說了一句話:“奏疏在哪裏,拿來給我!”
這句話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淵。因爲在那封奏疏上,楊漣列舉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後宮嫔妃,甚至害死懷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練兵馬(内操)、圖謀不軌等。
貪污受賄,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搶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氣了。更何況這些事,他确實也幹過,隻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個準。奏疏拿來了,就在魏忠賢的意志即将崩潰的時候,他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讀給我聽。”
魏忠賢笑了。因爲他剛剛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識字的。
如果說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殘酷,但卻是事實,天啓之所以成長爲準文盲(認字不多),歸根結底,還是萬曆惹的禍。萬曆幾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幾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顧得上兒子,兒子都顧不上,哪顧得上讓兒子讀書,就這麽折騰來折騰去,把天啓折騰成了木匠。所以現在,他并沒有自己看,而是找了個人,讀給他聽。魏忠賢看到了那個讀奏疏的人,他确定,東林黨必将死無葬身之地。這個朗讀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的死黨,王體乾。
就這樣,楊漣的二十四條大罪,在王太監的口裏縮了水,爲不讓皇帝大人擔心,有關他老婆和他個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過于惡心人的行爲,出于善意,也不讀了。
所以一篇文讀下來,皇帝大人相當疑惑,聽起來魏公公爲人還不錯,爲何群衆如此憤怒?
但這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麽大事,老子還要幹木匠呢,就這麽着吧。于是他對魏忠賢說,你接着幹吧,沒啥大事。
魏忠賢徹底解脫了。正如葉向高所說的那樣,正義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賢的,能讓這位無賴屈服的,隻有實力。而唯一擁有這種實力的人,隻有皇帝。現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結局,已無懸念。天啓四年(1624)十月,看清虛實的魏忠賢,終于舉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皇帝下旨,訓斥吏部尚書趙南星結黨營私。此後皇帝又先後下文,批評楊漣、左光鬥、高攀龍等人,最後索性給他們搞了個總結,一頓猛踩,矛頭直指東林黨。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對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識字,且忙于做木匠,考慮到情況比較特殊,爲保證及時有力地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級包辦了所有聖旨。
大勢已去,一切已然無可挽回。同月,心灰意冷的趙南星、楊漣、左光鬥紛紛提出辭職,回了老家。東林黨就此土崩瓦解。
隻剩下一個人——葉向高。
葉向高很冷靜,自始至終,他都極其低調。魏忠賢倒黴時,他不去踩,魏忠賢得意時,他不辭職,因爲他知道,自己将是東林黨最後的希望。
必須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時機。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一點——魏忠賢的身份。魏忠賢是一個無賴,無賴沒有原則,他不是劉瑾,不會留着李東陽給自己刨墳。
幾天之後,葉向高的住宅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太監,每天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嚷,不讓睡覺,無奈之下,葉向高隻得辭職回家。兩天後,内閣大學士韓爌辭職,魏忠賢的非親生兒子顧秉謙接任首輔,至此,内閣徹底淪陷。東林黨失敗了,敗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慣例,被趕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選擇是在家養老。但這一次,魏公公給他們提供了第二個選擇——趕盡殺絕。
因爲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無賴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罷了,無賴流氓搞人,都是搞死爲止。
殺死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品格。但要辦到這一點,是有難度的。大明畢竟是法制社會,要幹掉某些人,必須要罪名,至少要有個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楊漣等人的記錄,作風問題、經濟問題,都是統統的沒有。東林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們或許狹隘,或許偏激,卻不貪污、不受賄、不仗勢欺民,他們的所有舉動,都是爲了百姓的生計,爲了這個國家的未來。什麽生計、未來,魏公公是不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東林黨人整死:抓來打死不行,東林黨人都有知名度,社會壓力太大;抓來往死裏打套取口供,估計也不行,這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攻堅難度太大。
于是,另一個人進入了魏忠賢的視線,他相信,從此人的身上,他将順利地打開突破口。
雖然在牢裏,但汪文言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世界已經變了。劉僑走了,魏忠賢的忠實龜孫,五彪之一的許顯純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現在沒吃沒喝,審訊次數越來越多,态度越來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獄之門才剛剛打開。魏忠賢明白,東林黨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沒有的,但這位汪文言是個例外,這人自打進朝廷以來,有錢就拿,有利就貪,和東林黨熟,和閹黨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誤,談不上什麽原則。隻要從他身上獲取楊漣等人貪污的口供,就能徹底摧毀東林黨。
面對左右逢源、投機取巧的汪文言,這似乎不是什麽難事。
天啓五年(1625),許顯純接受魏忠賢的指示,審訊汪文言。史料反映,許顯純很可能是個心理比較變态的人。他不但喜歡割取犯人的喉骨,還想出了許多花樣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鐵鈎紮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蘸着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皮膚會随着慘叫聲一同脫落。所謂審訊,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在第一次審訊後,汪文言已經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但許顯純并不甘休,之後他又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十幾次審下來,審到他都體力不支,依然樂此不疲。
因爲無論他怎麽毆打、侮辱、拷問汪文言,逼他交代東林黨的罪行時,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終重複一句話:
“不知道。”無論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窮兇極惡地質問,喪心病狂的酷刑,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當汪文言的侄子買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時,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鎮定的語氣對他說:“不要哭,我必死,卻并不怕死!”
許顯純急紅眼了,在衆多的龜孫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實在是莫大的信任,爲不讓太監爺爺失望,他必須繼續拷打。
終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聲音對許顯純說:“你要我承認什麽,就說吧,我承認就是了。”許顯純欣喜萬分,說道:“隻要你說楊漣收取賄賂,作口供爲證,就放了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響起:“這世上,沒有貪贓的楊漣。”
混社會的遊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的官僚汪文言,爲了在這醜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虛僞、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爲了利益,都是妥協的産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作出了最後的抉擇:面對黑暗,絕不妥協。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許顯純無計可施,所以他決定,用一種更不要臉的方式解決問題——僞造口供。在這個問題上,許顯純再次顯示了他的變态心理,他一邊拷打汪文言,一邊在他的眼前僞造證詞,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僞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麽樣呢?但當他揚揚得意地僞造供詞的時候,對面陰暗的角落裏,那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人發出了聲音。
無畏的東林黨人汪文言,用盡他最後的力氣,向這個黑暗的世界,迸發出憤怒的控訴:
“不要亂寫,就算我死了,也要與你對質!”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告訴我們,追逐權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條汪文言,經曆幾十年官場沉浮、爾虞我詐之後,拒絕了誘惑,選擇了理想,并最終成爲了一個正直無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