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曆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确實是人才,短短幾年裏,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面面俱到,着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爲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内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按照常理,這封奏疏隻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閹黨之手,到時隻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并非沒有心眼,爲了應對不利局面,他想出了兩個辦法。他寫完這封奏疏後,并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閣,而是随身攜帶,等待着第二天的到來。
因爲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将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别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劃和他即将要做的事。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緊繃的神經頓時松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隻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将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确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作此選擇,是因爲他别無選擇。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疏。事實上,這封奏疏确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麽告的,因爲他不識字。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裏的憤怒,而是面無人色的恐懼。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面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現在他掌握了内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爲,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地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禦史,朝廷高級官員,隻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怎麽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于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皇帝都沒有上朝。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兒蠢,因爲天啓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幹了,偏要去上朝。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于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賬。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并不吃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爲當他的第一步計劃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複,就以講學傳道爲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迹廣泛傳播,并在短短幾天之内,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比如當時國子監裏的幾百号人,看到這封奏疏後,歡呼雀躍,連書都不讀了,每天就抄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軟,并廣泛散發。吃過魏公公苦頭的勞苦大衆自不用說,大家一擁而上,反複傳抄,當衆朗誦,成爲最流行的手抄本,據說最風光的時候,連抄書的紙都缺了貨。
左光鬥是少數幾個事先知情的人之一,此時自然不甘人後,聯同朝廷裏剩餘的東林黨官員共同上疏,斥責魏忠賢,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來湊了把熱鬧。于是幾天之内,全國各地彈劾魏忠賢的公文紙紛至沓來,堆積如山,足夠把魏忠賢埋了再立個碑。
眼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許多原先是閹黨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勢變化自己墊背,一些人紛紛倒戈,掉頭就罵魏公公,搞得魏忠賢極其狼狽。
而廣大人民群衆對魏忠賢的憤怒之情,也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搞得連深宮之中的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魏忠賢來問話,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楊漣沒有想到,自己的義憤之舉,竟然會産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他看來,照此形勢發展,大事必成,忠賢必死。
然而有一個人,不同意楊漣的看法。
在寫奏疏之前,爲保證一擊必中,楊漣曾跟東林黨的幾位重要人物,如趙南星、左光鬥通過氣,但有一個人,他沒有通知,這個人是葉向高。
自始至終,葉向高都是東林黨的盟友,且身居首輔,是壓制魏忠賢的最後力量,但楊先生就是不告訴他,偏不買他的賬。
因爲葉向高曾不止一次對楊漣表達過如下觀點:對付魏忠賢,是不能硬來的。
葉向高認爲,魏忠賢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媽(客氏),外有特務(東廠),以東林黨目前的力量,是無法扳倒的。楊漣認爲,葉向高的言論,是典型的投降主義精神。
魏忠賢再強大,也不過是個太監,他手下的那幫人,無非是烏合之衆。隻要能夠集中力量,擊倒魏忠賢,就能将閹黨這幫人渣一網打盡,維持社會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況,自古以來,邪不勝正。邪惡是必定失敗的,基于這一基本判斷,楊漣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賢終究會被摧毀。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邪不勝正是靠譜的,但楊漣不明白,這個命題有個前提條件——時間。
其實在大多數時間裏,除去超人、蝙蝠俠等不可抗力出來維護正義外,邪是經常勝正的,所謂好人、善人、老實人常常被整得凄慘無比,比如于謙、嶽飛等,都是死後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隻有歲月的滄桑,才能淘盡一切污濁,掃清人們眼簾上的遮蓋與灰塵,看到那些殉道者無比璀璨的光芒,曆千年而不滅。
逆轉
楊漣,下一個殉道者。很不幸,葉向高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對的,以東林黨目前的實力,要幹掉魏忠賢,是毫無勝算的。但決定他們必定失敗的,不是奶媽,也不是特務,而是皇帝。
楊漣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監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馬分屍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楊漣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啓皇帝,是靠不住的。自有皇帝以來,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啓皇帝比較特别:他是個木匠。
身爲一名優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職業素養,他經常擺弄宮裏的建築,具體表現爲在他當政的幾年裏,宮裏經常搞工程,工程的設計單位、施工、監理、檢驗,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擔。
更爲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簡單,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達到拆拆修修無窮盡之目的。總之,搞來搞去,隻爲圖個樂。
這是大工程,小玩意兒天啓同志也搞過。據史料記載,他曾經造過一種木制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據說木人身後有機關控制,還能動起來,純手工制作,比起今天的遙控玩具有過之而無不及。
爲檢驗自己的實力,天啓還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場上去賣,據稱能賣近千兩銀子,合人民币幾十萬元,要換在今天,這兄弟就不幹皇帝,也早發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無數木匠,但隻有一個皇帝,無論是皇帝跑去做木匠,還是木匠跑來做皇帝,都是徹底地抓瞎。
當然,許多書上說這位皇帝是低能兒,從來不管政務,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對的。雖然他把權力交給了魏忠賢,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裏是很有數的。
比如魏公公,看準了皇帝不想管事,就愛幹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報,他都專挑朱木匠幹得最起勁兒的時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興,把手一揮:我要你們是幹什麽的?
這句話在手,魏公公自然歡天喜地,任意妄爲。
但在這句話後,朱木匠總會加上一句:好好幹,莫欺我!
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騙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會騙我。事實上,對魏忠賢的種種惡行,木匠多少還知道點兒,但在他看來,無論這人多好,隻要對他壞,就是壞人;無論這人多壞,隻要對他好,就是好人。基于這一觀點,他對魏忠賢有着極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沒有必要幹掉他。
葉向高正是認識到這一點,才認定,單憑這封奏疏,是無法解決魏忠賢的。而東林黨裏的另一位明白人黃尊素,事發後也問過這樣一個問題:“清君側者必有内援,楊公有乎?”
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邊的人,必須要有内應,當然沒内應也行,像當年猛人朱棣,帶幾萬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殺誰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