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魏忠賢手下這幫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這樣一個特點:什麽都幹,就是不幹好事;什麽都要,就是不要臉。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三黨的成員,在徹底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加入閹黨這個溫馨的集體,成爲毫無廉恥的禽獸之前,他們曾經也是人。多年以前,當他們剛踏入朝廷的時候,都曾品行端正滿懷理想,立志以身許國,匡扶天下,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謹言慎行,并最終成爲一個青史留名的偉人。但他們終究倒下了,在殘酷的鬥争、仕途的磨砺、黨争的失敗面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勇氣和尊嚴,并最終屈服,屈服于觸手可及的錢财、權位和利益。魏忠賢明白,堅持理想的東林黨,是絕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繼續好吃好喝地混下去,就必須解決這些人。現在,他準備攤牌了。但想挑事,總得有個由頭,東林黨這幫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麽收黑錢,想找茬整頓他們,是有相當難度的。考慮再三之後,魏忠賢找到了一個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爲東林黨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極其關鍵的作用,左推右擋來回忽悠,擁立了皇帝,搞垮了三黨,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賢看來,這位布衣有個弱點:他沒有功名,不能做官,隻能算是地下黨。對這個人下手,既不會太顯眼,又能打垮東林黨的支柱,實在是一舉兩得。
所以在王安死後,魏忠賢當即指使順天府府丞紹輔忠,彈劾汪文言。要整汪文言,是比較容易的。這人本就是個老油條,除東林黨外,跟三黨也很熟,後來三黨垮了,他跟閹黨中的許多人關系也很鐵,經常來回倒騰事兒,收人錢财,替人消災,底子實在太不幹淨。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東家王安倒了,靠山沒了,自然好收拾。
事實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彈就倒,監生的頭銜沒收,還被命令馬上收拾包裹滾蛋。汪文言相當聽話,也不鬧,乖乖地走人了,可他還沒走多遠,京城裏又來了人,從半道上把他請了回去——坐牢。趕走汪文言,是不夠的,魏忠賢希望,能把這個神通廣大又神秘莫測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他指使禦史彈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彈進了牢房裏。魏忠賢終于滿意了,行動進行得極其順利,汪文言已成爲階下囚,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下面……下面沒有了。
因爲不久之後,汪文言就出獄了。此時的魏忠賢是東廠提督太監、掌控司禮監、黨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個沒有功名、沒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歡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畢竟連汪文言的後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賢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獄。然而,他就是出獄了。
他到底是怎麽出獄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來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無反應。王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
而且這位仁兄出獄之後,名聲更大。趙南星、左光鬥、楊漣都親自前來拜會慰問,上門的人絡繹不絕,用以往革命電影裏的一句話:坐牢還坐出好來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後,朝廷首輔葉向高主動找到了他,并任命他爲内閣中書。
所謂内閣中書,大緻相當于國務院辦公廳主任,是個極爲重要的職務。汪文言先生連舉人都沒考過,竟然撈到這個位置,實在聳人聽聞。
而對這個嚴重違背常規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麽話都不說。因爲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戰勝這個神通廣大的人。
于是,魏忠賢停止了行動,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須繼續等。此後的三年裏,悄無聲息之中,他不斷排擠東林黨,安插自己的親信,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黨羽越來越龐大,實力越來越強,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因爲他已看清,這個看似強大的東林黨,實際上非常脆弱。吏部尚書趙南星不可怕,佥都禦史左光鬥不可怕,甚至首輔葉向高,也隻是一個軟弱的盟友。真正強大的,隻有這個連舉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卻機智過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決東林黨,必須除掉這個人,沒有任何捷徑。這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魏忠賢不喜歡冒險,所以他選擇等待。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魏忠賢在内。天啓四年(1624),吏科給事中阮大铖上疏,彈劾汪文言、左光鬥互相勾結,禍亂朝政。
熱鬧開始,閹黨紛紛加入,趁機攻擊東林黨。左光鬥也不甘示弱,參與論戰,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職,連首輔葉向高也申請辭職,亂得不可開交。
但諷刺的是,對于這件事,魏忠賢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這事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因爲吏科都給事中退了,位置空出來,阮大铖想要進步,就開始四處活動、拉關系。
偏偏東林黨不吃這套,人事部長趙南星聽說這事後,索性直接讓他滾出朝廷,連給事中都不給幹。阮大铖知道後,十分憤怒,決定告左光鬥的黑狀。
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趙南星讓他滾,關左光鬥何事?原因在于,左光鬥是阮大铖的老鄉,當年阮大铖進京,就是左光鬥擡舉的。所以現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鬥的麻煩。看起來,這個說法仍然比較亂,不過跟“因爲生在荊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類的邏輯相比,這種想法還算正常。
這位邏輯“還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說幾句。後來他加入了閹黨,跟着魏忠賢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大清,在清軍營裏,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無恥的一幕。
作爲投降的漢奸,他毫無羞恥之心,還經常和清軍将領說話,白天說完,晚上接着說,說得人家受不了,對他說:您口才真好,可我們明天早起還要打仗,早點兒洗了睡吧。
此後不久,他因急于搶功跑得太快,猝死于軍中。
但在當時,阮大铖先生這個以德報怨的黑狀,隻是導火索。真正讓魏公公極爲憤怒、痛下殺手的,是另一件事,準确地說,是另一筆錢。
其實一直以來,魏公公雖和東林黨勢不兩立,卻隻有公憤,并無私仇。但幾乎就在阮大铖上疏的同一時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筆生意黃了,就黃在東林黨的手上。
這筆生意值四萬兩銀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還記得這兄弟,自從回京後,他已經被關了兩年多了,由于情節嚴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傾向性意見相當一緻——殺。
事到如今,隻能開展自救了,熊廷弼開始積極活動,找人疏通關系,希望能送點兒錢,救回這條命。
七轉八轉,他終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據說此人神通廣大,手到擒來。
汪文言答應了,開始活動,他七轉八轉,找到了一個能辦事的人——魏忠賢。
當然,鑒于魏忠賢同志對他極度痛恨,幹這件事的時候,他沒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賢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開出了價碼——四萬兩,熊廷弼不死。汪文言非常高興,立刻回複了熊廷弼,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以及所需銀子的數量(很可能不是四萬兩,畢竟中間人也要收費)。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費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這次,他一文錢也沒拿到。因爲熊廷弼拿不出四萬兩。拿不出錢,事情沒法辦,也就沒了下文。
但魏忠賢不知是手頭緊,還是辦事認真負責,發現這事沒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轉八轉,終于發現那個托他辦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過分了,實在過分了,魏忠賢感受到了出奇的憤怒:和我作對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托我辦事,吃我的中介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