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方的矛盾,那叫一個苦大仇深,什麽争國本、妖書案、梃擊案,隻要是個機會,能借着打擊對手,就絕不放過,且從萬曆十幾年就開始鬧,真可謂是曆史悠久。就實力而言,東林黨勢頭大、人多,占據優勢,而三黨迫于壓力,形成了聯盟,共同對付東林黨,所以多年以來此消彼長,什麽京察、偷信,全往死裏整。可由于雙方實力差距不大,這麽多年了,誰也沒能整死誰。
萬曆末年,一個人來到了京城,不久之後,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他加入的是東林黨,于是,三黨被整死了。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這個小人物的到來,打破了幾十年的僵局,這個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這個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甚至很多熟讀明清曆史的人,也隻知道這個名字,而不清楚這個名字背後隐藏的東西。
因爲這個人實在是太不起眼了。事實上,爲查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頭,翻了很多書,還專門去查了曆史文獻檢索,竟然都沒能摸清他的底。在幾乎所有的史籍中,對于此人的描述都是隻言片語,應該說,這是個奇怪的現象。
對于一個在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紹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從某個角度講,又是很正常的。因爲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往往喜歡隐藏于幕後。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沒有進過考場,沒有當過官,隻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對于這位老百姓,後世曾有一個評價: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時候的情況如何不太清楚,從目前的材料看,是個很能混的人,他雖然不考科舉,卻還是當上了公務員——縣吏。
事實上,明代的公務員,并非都是政府官員,它分爲兩種:官與吏。參加科舉考試,考入政府成爲公務員的,是官員,就算層次最低、底子最差的舉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個縣教育局局長。可問題在于,明朝的官員編制是很少的,按規定,一個縣裏有品級、吃皇糧的,隻有知縣(縣長)、縣丞(縣辦公室主任)幾個人而已。而沒有品級,也吃皇糧的,比如教谕(教育局長)、驿丞(縣招待所所長),大都由舉人擔任,人數也不多。在一個縣裏,隻有以上人員算是國家公務員,換句話說,他們是領國家工資的。然而,一個縣隻靠這些人是不行的,縣長大人日理萬機,無論如何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叫吏。
吏沒有官職、沒有編制,國家也不給他們發工資,所有收入和辦公費用都由縣裏解決,換句話說,這幫人國家是不管的。
雖然國家不管,沒有正式身份,也不給錢,但這份職業還是相當熱門。每年都有無數熱血青年前來報考,沒關系還當不上,也着實吸引了許多傑出人才,比如陽谷縣的都頭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優秀榜樣。
這是因爲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爲重要的東西——權力。
一般說來,縣太爺都是上級派下來的,沒有根基,也沒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有權在手,熟門熟路,擅長貪污受賄、黑吃黑,除去個把像海瑞那種軟硬不吃的極品知縣外,誰都拿這幫編外公務員沒辦法。
汪文言,就是編外公務員中,最狡猾、最會來事、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場生涯,是從監獄開始的,那時候,他是監獄的看守。作爲一名優秀的看守,他忠實履行了守護監獄、訓斥犯人、收取賄賂、拿黑錢的職責。
由于業務幹得相當不錯,在上級(收過錢的)和同僚(都是同夥)的一緻推薦下,他進入了縣衙,在新的崗位上繼續開展自己的光輝事業。
值得表揚的是,此人雖然長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沒少幹,但爲人還是很不錯的,經常仗義疏财,接濟朋友。但凡認識他的,就算走投無路,隻要找上門來,他都能幫人一把,江湖朋友紛紛前來蹭飯,被譽爲當代宋江。
就這樣,汪文言的名頭越來越響,關系越來越野,越來越能辦事,連知縣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幫忙。家裏跟宋江一樣,經常賓客盈門,什麽人都有,既有晁蓋之類的江洋大盜,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門的禮儀也差不多,總是“叩頭就拜”,酒足飯飽拿錢之後,就甘心做小弟,四處傳揚汪先生的優秀品格。
在無數志願宣傳員的幫助下,汪先生逐漸威名遠播,終于打出縣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國。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隻是一個縣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聲傳到了一個人的耳中。
這個人叫于玉立,時任刑部員外郎。
這位于員外郎官職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經常四處串門拉關系,他聽說汪文言的名聲後,便主動找上門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發揮特長,爲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豈是縣中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準備到京城大展拳腳。可幾個月下來,汪文言發現,自己縣裏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開。因爲汪先生一無學曆,二無來曆,檔次太低,壓根兒就沒人答理他。無奈之下,他隻好出錢,去捐了個監生,不知是找了誰的門路,還混進了太學。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當即拿出當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點,左右逢源。
短短幾月,上至六部官員,下到窮學生,他都混熟了,沒混熟的,也混個臉熟。一時之間,汪文言從縣裏的風雲人物,變成了京城的風雲人物。但這位風雲人物,依然還是個小人物。
因爲真正掌控這個國家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是不會答理他的,無論是東林黨的君子,還是三黨的小人,都看不上這位江湖人士。
但他終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幫助下,成功進入了這片禁區。這位不計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論出身,在朝廷裏比汪文言還低的,估計也隻有太監了,所以這兩人交流起來,也沒什麽心理障礙。
當時的王安,并非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是太子朱常洛的貼身太監,可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麽沒什麽,老爹萬曆又不待見,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當不行,沒人去答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馬後幫他辦事,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除了女人,什麽都給了。
王安很喜歡汪文言。
當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義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結交王安,隻是想賭一把。
一年後,他賭赢了。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個夜晚,當楊漣秘密找到王安,通報老頭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汪文言。楊漣說,皇上已經不行了,太子應立即入宮繼位,以防有變。王安說,目前情形不明,沒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宮,兇多吉少。楊漣說,皇上已經昏迷,不會再有谕令,時間緊急,絕不能再等!王安說,事關重大,再等等。僵持不下時,汪文言用自己幾十年宦海沉浮的經驗,作出了一個判斷。他對王安說:楊禦史是對的,不能再等待,必須立即入宮。一直以來,王安對汪文言都極爲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帶領朱常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了皇宮,成功即位。
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對汪文言的信任,還讓東林黨人第一次認清了這個編外公務員、江湖混混的實力。
繼楊漣之後,東林黨的幾位領導,大學士劉一璟、韓爌,尚書周嘉谟,禦史左光鬥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關系。
就這樣,汪文言加深了與東林黨的聯系,并最終成爲了東林黨的一員——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東林黨要發達了。
但當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樞的時候,才發現,局勢遠不像他想象的那麽樂觀。
當時明光宗已經去世,雖說新皇帝也是東林黨捧上去的,但三黨勢力依然很大,以首輔方從哲爲首的浙黨、以山東人給事中亓詩教爲首的齊黨,和以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爲首的楚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三黨的核心是浙黨,此黨的創始人是前任首輔沈一貫,一貫善于拉幫結派。後來的接班人、現任首輔方從哲充分發揚了這一精神,幾十年下來,朝廷内外,浙黨遍布。
齊黨和楚黨也不簡單,這兩個黨派的創始人和成員基本上都是言官,不是給事中,就是禦史,看上去級别不高,能量卻不小,類似于今天的媒體輿論,動不動就上疏彈劾,興風作浪。
三黨分工配合,通力協作,極不好惹,東林黨雖有皇帝在手,明裏暗裏鬥過幾次,也沒能搞定。
關鍵時刻,汪文言出場了。
在仔細分析了敵我形勢後,汪文言判定,以目前東林黨的實力,就算和對方死拼,也隻能死,沒得拼。
而最關鍵的問題在于,東林黨的這幫大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牛得不行,進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誰都瞧不上誰,看你不順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闆磚上去就拍。
汪文言認爲,這是不對的,爲了适應新的鬥争形勢,必須轉變觀念。由于汪先生之前在基層工作,從端茶倒水提包拍馬開始,一直相當低調,相當能忍,所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隻要會來事,朋友和敵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秉持着這一理念,他拟訂了一個計劃,并開始尋找一個恰當的人選。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人——梅之煥。梅之煥,字彬父,萬曆三十二年(1604)進士,選爲庶吉士。後任吏科給事中。此人出身名門,文武雙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朝廷閱兵,他騎匹馬,沒打招呼,稀裏糊塗就跑了進去,又稀裏糊塗地要走。閱兵的人不幹,告訴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别想走。梅之煥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啥也不說,擺了個特别酷的動作,就走人了(長揖上馬而去)。除上述優點外,這人還特有正義感,東廠坑人,他就罵東廠,沈一貫結黨,他就罵沈一貫,是個相當強硬的人。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這位仁兄,不是因爲他會射箭、很正直,而是因爲他的籍貫。
梅之煥,是湖廣人,具體地說,是湖北麻城人。明代官場裏,最重要的兩大關系,就是師生、老鄉。一個地方出來的,都到京城來混飯吃,老鄉關系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進入朝廷,梅之煥認識的,大都是楚黨成員。
可這人偏偏是個東林黨。有着堅定的東林黨背景,又與楚黨有着密切的聯系,很好,這正是那個計劃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認爲,遇到敵人,直接硬幹是不對的,在操起闆磚之前,應該先讓他自己絆一跤。
三黨是不好下手的,隻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把三黨變成兩黨,就好下手了。在仔細衡量利弊後,他選擇了楚黨。因爲在不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
雖然張居正大人已經死去多年,卻依然被人懷念,于是朝中有人提議,要把這位大人從墳裏再掘出來,修理一頓。
這個建議的提出,充分說明朝廷裏有一大幫吃飽了沒事幹,且心理極其陰暗變态的王八蛋。按說是沒什麽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議的人,是浙黨的成員。
這下就熱鬧了,許多東林黨人聞訊後,紛紛趕來罵仗,痛斥三黨,支持張居正。說句實話,當年反對張居正的時候,東林黨也沒少摻和,之所以跑來伸張正義,無非是爲了反對而反對。提議是什麽并不重要,隻要是三黨提出的,就是錯的,對人不對事,不必當真。梅之煥也進來插了句話,且相當不客氣:
“如果江陵(指張居正)還在,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這樣嗎?”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連上疏,表示同意,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并不是東林黨,而是官應震。
官應震,是楚黨的首領,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煥,除了兩人是老鄉,關系不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張居正先生是湖廣人。
這件事情讓汪文言認識到,所謂三黨,并不是鐵闆一塊,隻要動動手腳,就能将其徹底摧毀。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煥,拉攏了官應震,開始搞小動作。至于他搞了什麽小動作,我确實很想講講,可惜史書沒寫,我也不知道,隻好省略,反正結論是三黨被搞垮了。此後的事情,我此前已經講過了,方從哲被迫退休,東林黨人全面掌權,楊漣升任左副都禦史,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任光祿丞,鄒元标任左都禦史等。之所以讓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訴你,在這幾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