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趕走,地被占了,房子被燒,老婆孩子被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這樣的人去參軍打仗,是不需要動員的。
這就是明朝曆史上著名的軍事政策:以遼人守遼土。孫承宗從難民中挑選了七千人,編入了自己的軍隊。四年後,他們的仇恨将成爲戰勝敵人的力量。除此之外,他還做了很多事,大緻如下:
修複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訓練弓弩、火炮手五萬;立軍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胄、軍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礌石)、鹵盾等數萬具。另外,拓地四百裏;召集遼人四十餘萬,訓練遼兵三萬;屯田五千頃,歲入十五萬兩白銀。
具體細節不知道,看起來确實很多。
應該說,孫承宗所做的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十七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麽?是人才。天啓二年(1622),孫承宗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清楚,雖然他熟悉戰争、精通戰争,有着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畢竟老了。爲了大明江山,爲了百姓的安甯,爲了報國的理想,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孫承宗決定,收下最後一個學生,并把自己的謀略、戰法、無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棄希望的勇氣,全部傳授給他。
他很欣慰,因爲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适的人選——袁崇煥。
在他看來,袁崇煥雖然不是武将出身(進士),也沒怎麽打過仗,但這是一個具備卓越軍事天賦的人,能夠在複雜的形勢下,作出正确的判斷。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戰死沙場的決心。因爲在戰場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後的時間裏,他着力培養袁崇煥,巡察帶着他,練兵帶着他,甚至機密決策也都讓他參與。
當然,孫老師除了給袁同學開小竈外,還讓他當了班幹部,從甯前兵備副使、甯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級預備幹部(巡撫),隻用了三年。
袁崇煥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三年裏,他圓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并熟練掌握了孫承宗傳授的所有技巧、戰術與戰略。
在這幾年中,袁崇煥除學習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甯遠城,加強防禦。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後金軍以騎兵爲主,擅長奔襲,行動迅猛,搶了就能跑。而明軍以步兵爲主,騎兵質量又不行,打到後來,隻能堅守城池,基本上是敵進我退,敵退我不追。這麽下去,到哪兒才是個頭?
是的,防守是不夠的,僅憑城池、步兵堅守,是遠遠不夠的。徹底戰勝敵人強大騎兵的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樣強大的騎兵。
所以,在孫老師的幫助下,他開始召集難民,仔細挑選,進行嚴格訓練,隻有最勇猛精銳、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參加這支軍隊的資格。
同時,他飼養優良馬匹,大量制造明朝最先進的火器三眼神铳,配發到每個人的手中,并反複操練騎兵戰法,沖刺砍殺,一絲不苟。
因爲他所需要的,是這樣一支軍隊:無論面臨絕境,或是深陷重圍,這支軍隊都能夠戰鬥到最後一刻,絕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終訓練出了一支這樣的軍隊,一支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終其一生,直至明朝滅亡,也未能徹底戰勝的軍隊。在曆史上,這支軍隊的名字,叫做關甯鐵騎。
袁崇煥的成長,遠遠超出了孫承宗的預料,無論是練兵、防守、戰術,都已無懈可擊。雖然此時,他還隻是個無名小卒。
對這個學生,孫老師十分滿意。但他終究還是發現了袁崇煥的一個缺點,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缺點,從一件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上。
天啓三年(1623),遼東巡撫閻鳴泰接到舉報,說副總兵杜應魁冒領軍饷。要換在平時,這也不算是個事,但孫老師剛剛整頓過,有人竟然敢頂風作案,必須要嚴查。
于是他派出袁崇煥前去核實此事。袁崇煥很負責任,到地方後不眠不休,開始查賬清人數。一算下來,沒錯,杜總兵确實貪污了,叫來談話,杜總兵也認了。按規定,袁特派員的職責到此結束,就該回去報告情況了。可是袁大人似乎太過積極,談話剛剛結束,他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當場就把杜總兵給砍了。被砍的時候,杜總兵還在作痛哭流涕忏悔狀。事發太過突然,在場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過味來,杜總兵某些部下已經操家夥,準備奔着袁大人去了。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屬長官,啥命令沒有,到地方就把人給砍了,算是怎麽回事?
好在杜總兵隻是副總兵,一把手還在,好說歹說,才把群衆情緒安撫下去,袁特派員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後的第一個待遇,是孫承宗的一頓臭罵:“殺人之前,竟然不請示!殺人之後,竟然不通報!士兵差點兒嘩變,你也不報告!到現在爲止,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殺了什麽人!以何理由要殺他?”
“據說你殺人的時候,隻說是奉了上級的命令,如果你憑上級的命令就可以殺人,那還要上方寶劍(皇帝特批孫承宗一柄)幹什麽?!”袁崇煥沒有吱聲。
就事情本身而言,并不大,卻相當惡劣。既不是直系領導,又沒有上方寶劍,竟敢擅自殺人,實在太過嚣張。
但此刻人才難得,爲了這麽個事,把袁崇煥給辦了,似乎也不現實,于是孫承宗把這件事壓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煥能從中吸取教訓:意氣用事,胡亂殺人,是絕對錯誤的。
事後證明,袁崇煥确實吸取了教訓。當然,他的認識和孫老師的有所不同:不是領導,沒有上方寶劍,擅自殺人,是不對的。那麽是領導,有了上方寶劍,再擅自殺人,就應該是對的。從某個角度講,他這一輩子,就栽在這個認識上。
不過局部服從整體,杜總兵死了也就死了,無所謂。事實上,此時遼東的形勢相當的好,甯遠以及附近的松山、中前所、中後所等據點已經連成了一片,著名的關甯防線(山海關—甯遠)初步建成,駐守明軍已達十一萬人,糧食可以供應三年以上,關外兩百多公裏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孫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軍隊,找好了學生,恢複了國土,但這一切還不夠。要應對即将到來的敵人,單靠袁崇煥是不行的,必須再找幾個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煥剛到甯遠時,看到的是破牆破磚,一片荒蕪,不禁感歎良多。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訴他,這是剛修過的。事實上,已有一位将領在此築城,而且還築了一年多。修了一年多,就修成這個破樣?袁崇煥十分惱火,于是他把這個人叫了過來,死罵了一頓。
沒想到,這位仁兄全然沒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總兵的覺悟,非但不認錯,竟然還跳起來,跟袁大人對罵,張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個屁之類的混話。
這就是當時的懶散遊擊将軍,後來的遼東名将祖大壽的首次亮相。
祖大壽,是一個很有名的人,有名到連在他家幹活的仆人祖寬都進了明史列傳,然而,這位名人本人的列傳,卻在《清史稿》裏,因爲他最終還是換了老闆。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樣遭遇的吳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來,他的名聲相當好,說他是×奸的人,似乎也不多。原因在于,他已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壽,字複宇,遼東甯遠人,生在甯遠,長在甯遠,參軍還在甯遠。此人脾氣暴躁,品性兇狠,好持刀砍人,并憑借多年砍人之業績,升官當上了遊擊,熊廷弼在的時候很賞識他。
後來熊廷弼走了,王化貞來了,也很賞識他,并且任命他爲中軍遊擊,鎮守廣甯城。
再後來,孫得功叛亂,王化貞逃跑了,關鍵時刻,祖大壽二話不說,也跑了。但他并沒有跑回去,而是率領軍隊跑到了覺華島繼續堅守。堅守原則,卻不吃眼前虧。從後來十幾年中他幹過的那些事來看,這是他貫徹始終的人生哲學。
對一個在閻王殿參觀過好幾次的人而言,袁崇煥這種進士出身,連仗都沒打過的人,竟然還敢跑來抖威風,是純粹的找抽,不罵是不行的。
這場對罵的過程并不清楚,但結果是明确的。袁大人雖然沒當過兵,脾氣卻比當兵的更壞,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一個将首!”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下來,祖大壽認輸了。
從此,他成爲了袁崇煥的忠實部下、大明的優秀将領、後金騎兵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
祖大壽,袁崇煥的第一個助手。
其實祖大壽這個名字,是很讨巧的,因爲用當地口音,不留神就會讀成祖大舅。爲了不至于亂輩分,無論上級下屬,都隻是稱其職務,而不呼其姓名。
隻有一個人,由始至終、堅定不移地稱其爲大舅,原因很簡單,祖大壽确實是他的大舅。
這個人名叫吳三桂。
當時的吳三桂不過十一二歲,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說了。事實上,在當年,他的父親吳襄,是一個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吳襄,遼甯綏中人,祖籍江蘇高郵,武舉人。其實按史料的說法,吳襄先生的祖上,本來是買賣人,從江蘇跑到遼東,是來做生意的。可是到他這輩,估計是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了,于是一咬牙,去考了武舉,從此參加軍隊,邁上丘八的道路。
由于吳先生素質高,有文化(至少識字吧),和兵營裏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樣,祖大壽對其比較賞識,刻意提拔,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
吳襄沒有辜負祖大壽的信任,在此後十餘年的戰鬥中,他和他的兒子,将成爲大明依靠的支柱。
吳襄,袁崇煥的第二個助手。
在逃到甯遠之前,吳襄和祖大壽是王化貞的下屬,在王化貞到來之前,他們是毛文龍的下屬。現在看來,毛文龍似乎并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當時,他是個非常有名,且極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煥要重要得多。天啓初年(約1621)的袁崇煥,是甯前道,毛文龍,是皮島總兵。準确地說,袁崇煥,是甯前地區鎮守者,朝廷四品文官。而毛文龍,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遼将軍、上方寶劍的持有者、遼東地區最高級别軍事指揮官。
換句話說,毛總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幾級。與毛文龍相比,袁崇煥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雙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檔次上。
因爲毛總兵并不是一個普通的總兵。明代總兵,是個統稱,大緻相當于司令員。但是,管幾個省的,可以叫司令員,管一個縣的,也可以叫司令員。比如,那位吃空額貪污的杜應魁,人家也是個副總兵,但袁特派說砍就把他砍了,連眼睛都不眨,檢讨都不寫。
總而言之,明代總兵是分級别的,有分路總兵、協守總兵等,而最高檔次的,是總鎮總兵。
毛文龍,就是總鎮總兵。事實上,他是大明在關外唯一的總鎮級總兵。
總鎮總兵,用今天的話說,是大軍區司令員,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帶将軍頭銜(相當于榮譽稱号,如平遼、破虜等),極個别的還兼國防部長(兵部尚書)。
明朝全國的總鎮總兵編制,有二十人,十四個死在關外,現存六人,毛文龍算一個。
但在這些幸存者之中,毛總兵是比較特别的,雖然他的級别很高,但他管的地盤很小——皮島,也就是個島。
皮島,别名東江,位處鴨綠江口,位置險要,東西長十五裏,南北寬十二裏。毛總兵就駐紮在上面,是爲毛島主。
這是個很奇怪的事。一般說來,總鎮總兵管轄的地方很大,不是省軍區司令,也是地區軍區司令,隻有毛總兵,是島軍區司令。
但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爲其他總兵的地盤,是接管的,而毛總兵的地盤,是自己搶來的。
毛文龍,萬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娛樂是四處蹭飯吃。由于家裏太窮,毛文龍吃不飽飯,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進士。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鬥狠的主,打架撒潑的功夫也差點兒,不能考試,又不能鬧騰,算是百無一用,比書生還差。但要說他什麽都沒幹,那也不對,爲了謀生,他開始從事服務産業——算命。算命是個技術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于是毛文龍開始研究麻衣相術、測字、八卦等。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這方面的學問沒學到家,給人家算了幾十年的命,就沒顧上給自己算一卦。不過,他在另一方面的造詣,是絕對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時隻教語文,考試隻考作文的我國古代,算命、兵法、天文這類學科都是雜學,且經常紮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統稱——陰陽學。
而迫于生計,毛先生平時看的大都是這類雜書,所以他雖沒上過私塾,卻并非沒讀過書。據說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論,還經常用于實踐——聊天時用來吹牛。
就這麽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歲。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對,毛文龍突然決定,結束自己現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尋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遼東,遇見當時的巡撫王化貞,王化貞和他一見如故,認爲他是優秀人才,當即命他爲都司,進入軍隊任職。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事,沒錯,前面兩句話是逗你們玩的。
毛文龍先生之所以痛下決心北上求職,是因爲他的舅舅時來運轉,當上了山東布政使,跟王化貞關系很好,并向王巡撫推薦了自己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