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不是個适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别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别滋潤。
他喜歡戰争,喜歡研究戰争。從小,别人讀四書,他讀兵書。成人後,别人往内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爲别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作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這一年,他十六歲。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裏,孫秀才遊曆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裏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遊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爲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爲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别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别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于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于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麽去考進士,要麽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緻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官不能丢,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丢,于是孫承宗跟着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隻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拼死的厮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争,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爲在這裏,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争。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裏有家夥,要鬧就往死裏鬧,專用名詞叫做嘩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黴,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兒,當兵的不幹,加上有人挑撥,于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裏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着面前怒氣沖沖、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隻是平靜地說:
“饷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面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士兵一哄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将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适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兇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孫承宗看到了戰争,理解了戰争,懂得了戰争,并最終掌握了戰争。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的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讨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争的将領,他的精通,來自于砍殺、沖鋒以及每一次拼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禀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争這個神秘的領域,并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将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
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别,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标,是科舉。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争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确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适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于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将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這一認真,就有點兒過了。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于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爲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别特例外,要想進入内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别注意,要入内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内閣。畢竟翰林院裏不止一個人,什麽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讨,多了去了,内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面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谕德。這是一個小官,卻有着遠大的前程,因爲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從此,孫承宗成爲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但對于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麽影響,因爲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天啓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麽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他老師極不感冒。但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于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于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兒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爲止。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于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正因爲關系緊、後台硬,孫老師在仕途上走得很快,近似于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内閣成爲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啓才會找到孫承宗,征詢他的意見。可孫承宗同志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決斷。”幸好後面還有一句:“讓我去看看吧。”
天啓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孫承宗并不了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裏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癡。他随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曆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王在晉本以爲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但王大人并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
“照你這麽說,方圓八裏之内,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是的,沒錯啊。”
于是,孫老師算賬的時候到了:“隻有八裏,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面,那舊城前面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嗎?!”“新城離舊城這麽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麽?!”“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着他們死絕?!”
王大人估計被打蒙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這麽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着恢複國土,隻想着躲在關内,京城永無甯日!”
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隻隔八裏,逃兵無路可逃,隻能往關裏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劃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麽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
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于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争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争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面。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将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隻不過是個正五品兵備佥事。
事實上,王在晉并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于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因爲他的判斷是錯的,八裏鋪不能守住山海關。”于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認爲,應該選擇哪裏?”袁崇煥回答,隻有一個選擇。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甯遠。
甯遠,即今遼甯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兩百餘裏,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甯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爲,堅守甯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爲當時的明朝,已經丢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隻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兩百多裏,到敵人前方去開辟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着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甯遠,明白了。
甯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于确定,這是個注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爲它的四周三面環山,還有一面,是海。說甯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面進攻這裏,是很辛苦的。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很可惜,雖然走這裏很讓人惡心,但不惡心是不行的,因爲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裏走。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别無他路,就隻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丢了,這裏隻是孤城,努爾哈赤占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麽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因爲甯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并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爲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将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甯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裏,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爲重要的是,距離甯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随時支援甯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上個月,我從甯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在海上走了半個多鍾頭才到。
上岸之後,甯遠就隻能眺望了。于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你們離陸地這麽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面會結冰。
我又問:這麽寬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裏),都能凍住嗎?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
接着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于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争。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甯遠築城。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将到來的戰争,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