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離開了這裏,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緻命的錯誤。
因爲四年之後,他将再次回到這裏,并爲争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甯遠。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曆四十六年(1618),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沈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将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畫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爲沒人幹,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甯可回家種田,也不幹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隻有一個。總兵可以不幹,遼東經略不能不幹。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啓爲了給他鼓勁兒,先升他爲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上方寶劍,還親自送行。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隻是走得有點兒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這條路線前不久我走過,坐車三個鍾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裏,爬也爬過去了。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沒種就沒種,裝什麽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後,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天啓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兒脾氣,馬上下達谕令:不去,就滾(革職爲民,永不叙用)。不想去也好,不願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于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萬曆二十年(1592)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爲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于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緻:什麽廢物、愚蠢,不一而足。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爲,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态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因爲他面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曆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将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爲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将領之一。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事實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止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後,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察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鑽研,終于想出了一個防禦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爲,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爲了保證防禦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裏的八裏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拟好了預算、兵力等,然後一并上交皇帝。
天啓皇帝看後大爲高興,立即批複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态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爲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将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牆,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拼死往城牆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确的。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确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哪裏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兒有人說。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丢矣,大明亡矣。
對于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啓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衆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并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隻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幹政治是老手,幹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于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其他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于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驚天動地,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餘,度彼之才,恢複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
這句話,來自于一個人的傳記。這句話的大緻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複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将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爲這句話,出于《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它的隐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在清朝統治下,捧着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并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爲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迹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爲後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别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裏,隻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裏,有常遇春。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裏,有宋濂、葉琛、章溢。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裏,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裏。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将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裏,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讨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