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複雜無比,卻又精彩絕倫的時代就此開始。
楊漣終于完成了他的使命。自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内,他無數次絕望,又無數次奮起,召見、紅丸、闖宮、搶人、拉攏、死磕,什麽惡人、壞人都遇上了,什麽陰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終,他成功了。據史料記載,在短短十餘天裏,他的頭發已一片花白。
當天啓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着這個爲他順利即位費盡心血的人時,他知道,自己應該回報。
幾日後,楊漣升任兵科都給事中。一年後,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左佥都禦史,後任左副都禦史。短短一年内,他從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官,變成了從二品的部級官員。
當然,得到回報的,不僅是他。東林黨人趙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後,再度複出,任吏部尚書。
東林黨人高攀龍,任光祿丞,後升任光祿少卿。東林黨人鄒元标,任大理寺卿,後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東林黨人孫慎行,升任禮部尚書。東林黨人左光鬥,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後,升任都察院左佥都禦史。以下還有若幹官、若幹人,篇幅過長,特此省略。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個人是渺小的,集體才是偉大的。現在,我相信了。
當皇帝的當皇帝,升官的升官,滾蛋的滾蛋,而那個曾經統治天下的人,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爲明代一位極具特點(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見,母親被冷遇,長大了,書讀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級别很低,低到連刺殺他的人,都隻是個普通農民,拿着根木棍,就敢往宮裏闖。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還要被老婆脅迫。忍了幾十年,放縱了一回,身體搞垮了,看醫生,遇見了蹩腳庸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結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許多曆史書籍到他這裏,大都隻講三大案、鄭貴妃、李選侍,基本上沒他什麽事,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的皇帝。
在他死後,爲了他的年号問題,大臣們展開了争論,因爲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萬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号泰昌,還沒來得及用。問題來了,如果把萬曆四十八年(1620)當做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爲直到七月,他爹都還活着。如果把第二年(1621)當做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爲去年八月,他就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問題終究被解決了。憑借大臣們無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處理方案隆重出場: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爲萬曆四十八年。八月,爲泰昌元年。明年(1621),爲天啓元年。
這就是說,在這一年裏,前七個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兒子的,而他的年份,隻有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的皇帝。
他很可憐,幾十年來畏畏縮縮,活着沒有待遇,死了沒有年号。事實上,他人才剛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屍體旁邊你死我活,搶兒子搶地方,忙得不亦樂乎。
原因很簡單,他隻當了一個月的皇帝。有人曾對我說,原來,曆史很有趣。但我對他說,其實,曆史很無趣。因爲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曆史沒有正惡,隻有成敗。
左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吏部尚書、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政權落入了東林黨的手中。
它很強大,強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對于這一現象,史稱“衆正盈朝”。按照某些史書的傳統解釋,從此,在東林黨人的管理下,朝廷進入了一個公正、無私的階段,許多貪婪的壞人被趕走,許多善良的好人留下來。對于這種說法,用兩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用四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八道。之前我曾經說過,東林黨不是善男信女,現在,我再說一遍。
掌權之後,這幫兄弟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紅丸案。追查,是應該的。畢竟皇帝死得蹊跷,即使裏面沒有什麽貓膩,但兩位庸醫,一個下了瀉藥,讓他拉了幾十次,另一個送仙丹,讓他飛了天,無論如何,也應該追究責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追究責任後還不過瘾,非要搞幾個幕後黑手出來,鄭貴妃、李選侍這幾位重點嫌疑犯,名聲壞,又歇了菜,要打要殺,基本都沒個跑。
可是現成的偏不找,找來找去,找了個老頭——方從哲。
天啓元年(1621),禮部尚書孫慎行上疏,攻擊方從哲。大緻意思是說,方從哲和鄭貴妃有勾結,而且他還曾經賞賜過李可灼,出事後,隻把李可灼趕回了家,沒有幹掉,罪大惡極,應予嚴肅處理。
這就真是有點兒無聊惡搞了。之前說過,李可灼最初獻藥,還是方老頭趕回去的,後來賞錢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謂紅丸到底是什麽玩意兒,鬼才知道,稀裏糊塗把人幹掉,确實不好。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從哲都沒錯。而且此時東林黨掌權,方老頭識時務,也不打算待了,準備回家養老去了。
可孫部長用自己的語言,完美地解釋了“強詞奪理”這個詞的含義:“(方)從哲縱無弑之心,卻有弑之罪,縱辭弑之名,難免弑之實。”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沒有幹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幹掉皇帝的罪過,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過去這事。強詞奪理還不算,還要趕盡殺絕:“陛下宜急讨此賊,雪不共之仇!”
所謂此賊,不是李可灼,而是内閣首輔,他的頂頭上司方從哲。很明顯,他很激動。孫部長激動之後,都察院左都禦史鄒元标也激動了,跟着上疏過了把瘾。不搞定方從哲,誓不罷休。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歲的老頭,都快走人了,爲什麽就是揪着不放呢?
因爲他們有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鄭貴妃不重要,李選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選中方從哲,把整人進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是浙黨。隻要打倒了方從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決一大批人,将政權牢牢地抓在手中。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久之後,崔文升被發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從哲,也永遠地離開了朝廷。明宮三大案就此結束,東林黨大獲全勝。
局勢越來越有利,天啓元年(1621)十月,另一個重量級人物回來了。這個人就是葉向高。東林黨之中,最勇猛的,是楊漣,最聰明的,就是這位仁兄了。而他擔任的職務,是内閣首輔。作爲名聞天下的老滑頭,他的到來,标志着東林黨進入了全盛時期。内憂已除,現在,必須解決外患。因爲他們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沈陽失陷。
沈陽是在熊廷弼走後,才失陷的。熊廷弼駐守遼東以來,努爾哈赤十分消停。因爲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細,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爾哈赤成了遊擊隊長,隻能時不時去搶個劫,大事一件也沒幹成。
出于對熊廷弼的畏懼和憤怒,努爾哈赤給他取了個外号:熊蠻子。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号,不但對敵人蠻,對自己人也蠻。
熊大人的個性前面說過了,彪悍異常,且一向不肯吃虧,擅長罵人,罵完努爾哈赤,還不過瘾,一來二去,連兵部領導、朝廷言官也罵了。這就不太好了,畢竟他還歸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說,平時隻有他罵人,沒有被人罵的,索性敞開了雙方對罵,鬧到最後,熊大人隻好走人。接替熊廷弼的,是袁應泰。在曆史中,袁應泰是個評價很高的人物,爲人清正,爲官廉潔,爲政精明,隻有一個缺點,不會打仗。這就沒戲了。
他到任後,覺得熊廷弼很嚴厲,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麽多饑民(主要是蒙古人),爲什麽不放進來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樓上充數也不錯嘛。
于是他打開城門,放人入城,親自招降。一個月後,努爾哈赤率兵進攻,沈陽守将賀世賢拼死抵抗。關鍵時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饑民開始大肆破壞,攻擊守軍,裏應外合之下,沈陽陷落。賀世賢戰死,七萬守軍全軍覆沒。
這一天,是天啓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應泰沒有時間後悔,因爲他隻多活了六天。攻陷沈陽後,後金軍隊立刻整隊,趕往下一個目标——遼陽。當年,遼陽的地位,大緻相當于今天的沈陽,是遼東地區的經濟、文化、軍事中心,也是遼東的首府。此地曆經整修,壕溝圍繞,防守嚴密,還有許多火炮,堪稱遼東第一堅城。
守了三天。
戰鬥經過比較簡單,袁應泰率三萬軍隊出戰,被努爾哈赤的六萬騎兵擊敗,退回堅守。城内後金奸細放火破壞,城内大亂,後金軍乘虛而入,遼陽陷落。
袁應泰看見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鎮定,從容穿好官服,佩帶着寶劍,面向南方,自缢而死。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将領,卻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官員。遼陽的丢失,标志着局勢的徹底崩潰,标志着遼東成爲了後金的勢力範圍,标志着從此他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搶哪裏,就搶哪裏。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固守?蕩平?
天啓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遼東。在遼東,他遇見了王化貞。
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因爲他發現,這人不買他的賬。熊廷弼此時的職務是遼東經略,而王化貞是遼東巡撫。從級别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貞的上級。
角色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會不會搶戲。
——小品演員陳佩斯
王化貞就是一個很會搶戲的人。因爲他有後台,所以他不願意聽話。關于這兩個人的背景,有些曆史書上的介紹大緻如此:熊廷弼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閹黨支持的。最終結局也再次證明,東林黨是多麽的明智,閹黨是多麽的愚蠢。
胡扯。不是胡扯,就是裝糊塗。
因爲最原始的史料告訴我們,熊廷弼是湖廣人,他是楚黨的成員,而在大多數時間裏,楚黨是東林黨的敵人。
至于王化貞,你說他跟閹黨有關,倒也沒錯,可是他還有個老師,叫做葉向高。天啓元年(1621)的時候,閹黨都靠邊站,李進忠還在裝孫子,連名字都沒改,要靠這幫人,王化貞早被熊先生趕去看城門了。他之所以敢嚣張,敢不聽話,隻是因爲他的老師是朝廷首輔,朝中的第一号人物。
熊廷弼是對的,所以他是東林黨,或至少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錯的,所以他是閹黨,或至少是閹黨賞識的。大緻如此。
我并非不能理解好事都歸自己,壞事都歸别人的邏輯,也并不反對。但對某些壞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隻腳的行爲,我認爲,做人,還是要厚道。
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話,很正常,因爲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當時明朝在遼東的剩餘部隊,大約有十五萬,全都在王化貞的手中。而熊廷弼屬下,隻有五千人。所以每次王化貞見熊廷弼時,壓根兒就不聽指揮,說一句頂一句,氣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但事實上,王化貞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貞,山東諸城人。萬曆四十一年(1613)進士。原先是财政部的一名處級幹部(主事),後來不知怎麽回事,竟然被調到了遼東廣甯(今遼甯北甯)。
此人極具才能,當年蒙古人鬧得再兇,到他的地頭,都不敢亂來。後來遼陽、沈陽失陷,人心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關内跑,他偏不跑。
遼陽城裏幾萬守軍,城都丢了,廣甯城内,隻有幾千人,還是個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還招集逃兵,整頓訓練,居然搞出了上萬人的隊伍。此外,他多方聯絡,穩定人心,堅守孤城,穩定了局勢。所謂“提弱卒,守孤城,氣不懾,時望赫然”,天下聞名,那也真是相當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對于這位同族,他卻十分不感冒,不僅因爲牛人相輕,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發現,這位王巡撫跟自己,壓根兒不是一個思路。按他自己的想法,應該修築堡壘,嚴防死守,同時調集援兵,長期駐守。可是王化貞卻認定,應該主動進攻,去消滅努爾哈赤。他還說,隻要有六萬精兵,他就可以一舉蕩平。熊廷弼覺得王化貞太瘋,王化貞覺得熊廷弼太熊。最後王化貞閉口了,他停止了争論,因爲争論沒有意義。
兵權在我手上,我想幹嗎就幹嗎,和你讨論,是給你個面子,你還當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貞的計劃進行着,準備糧草,操練士兵,尋找内應,調集外援,忙得不亦樂乎。
忙活到一半,努爾哈赤來了。天啓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攻廣甯。之前半年,努爾哈赤聽說熊廷弼來了,所以他不來。後來他聽說,熊廷弼壓根兒沒有實權,所以他來了。實踐證明,王巡撫膽子很大,腦子卻很小。面對努爾哈赤的進攻,他擺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陣形,先在三岔河布陣,作爲第一道防線,然後在西平堡設置第二道防線,其餘兵力退至廣甯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貞大概是努爾哈赤的兩倍,可大敵當前,他似乎不打算“一舉蕩平”,也不打算禦敵于國門之外,因爲外圍兩道防線的總兵力也才三萬人,是不可能擋住努爾哈赤的。
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摸,這個陣形的唯一好處,是讓外圍防線的三萬人和努爾哈赤死拼,拼完,努爾哈赤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