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王安仁兄最喜歡的人,是東林黨,因爲一直以來,東林黨都是皇帝陛下的朋友。
而他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李選侍,因爲這個女人經常欺負後宮的一位王才人,而這位王才人,恰好就是皇長子朱由校的母親。
此刻還不下爛藥,更待何時?劉一璟大怒,大吼一聲:“誰敢藏匿天子!”
可是吼完了,就沒轍了,因爲這畢竟是宮裏,人躲在裏面,你總不能破門而入去搶人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讓李選侍心甘情願地交人,然後送到門口,揮手緻意。這似乎絕不可能,但是王安說,這是可能的。
随後,他進入了暖閣。
面對李選侍,王安體現出了一個卓越太監的素質,他雖沒有搶人的體力,卻有騙人的智力。
他對李選侍說,現在情況特殊,必須讓皇長子出面,安排先皇的喪事,安撫大家的情緒,事情一完,人就能回來。
其實這謊扯得不圓,可是糊弄李選侍是夠了。她立即叫出了朱由校。
然而,就在她把人交給王安的那一瞬間,卻突然醒悟了過來!她随即拉住了朱由校的衣服,死死拉住,不肯松手。
王安知道,動粗的時候到了,他決定欺負眼前這個耍賴的女人。因爲太監雖說不男不女,可論力氣,比李小姐還是要大一些。
王安一把拉過朱由校,沖出了暖閣。當門外的顧命大臣們看見皇長子的那一刻,他們知道,自己勝利了。
于是,在先皇的屍體(估計還熱着)旁,新任皇帝接受了顧命大臣們的齊聲問候:萬歲!
“萬歲”喊完了,就該跑了。在人家的地盤上,搶了人家的人,再不跑就真是傻子了。具體的逃跑方法是,王安開路,劉一璟拉住朱由校的左手,英國公張維賢拉住朱由校的右手,包括方從哲在内的幾個老頭走中間,楊漣斷後。就這樣,朱由校被這群活像綁匪(實際上也是)的朝廷大臣帶了出去。
事情正如所料,當他們剛剛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背後便傳來了李選侍尖利的叫喊聲:
“哥兒(指朱由校),回來!”
李大姐這嗓子太突然了,雖然沒要人命,卻把顧命大臣們吓了一跳。他們本來在乾清宮外準備了轎子,正在等轎夫來把皇子擡走,聽到聲音後,腳一跺,不能再等了!
不等,就隻能自己擡,情急之下,幾位高幹一擁而上,去擡轎子。這四位高級轎夫分别是吏部尚書周嘉谟、給事中楊漣、内閣大學士劉一璟、英國公張維賢。
前面幾位大家都熟,而最後這位張維賢,是最高世襲公爵,他的祖先,就是跟随明成祖朱棣在靖難中陣亡的第一名将張玉。
也就是說,四個人裏除楊漣外,職務最低的是部長。我又查了一下年齡,最年輕的楊漣,當時也已經四十八歲了,看來人急眼了,還真敢拼命。
就這樣,朱由校在這幫老幹部的簇擁下,離開了乾清宮。他們的目标,是文華殿,隻要到達那裏,完成大禮,朱由校就将成爲新一代的皇帝。
而那時,李選侍的野心将徹底破滅。
當然,按照電視劇邏輯,壞人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真實的曆史也是如此。畢竟老胳膊老腿,走不快。很快,大臣們就發現,他們被人追上了。追趕他們的,是李選侍的太監。一個帶頭的二話不說,惡狠狠地攔住大臣,高聲訓斥:
“你們打算把皇長子帶到哪裏去?”一邊說,還一邊動手去拉朱由校,很有點兒動手的意思。對于這幫大臣而言,搞陰謀、罵罵人是長項,打架是弱項。于是,楊漣先生再次出場了。
他大罵了這個太監,并且鼓動朱由校:“天下人都是你的臣子,何須害怕!”
一頓連罵帶捧,把太監們都鎮住了,領頭的人見勢不妙,就撤了。這個被楊漣罵走的領頭太監,名叫李進忠,是個不出名的人。但不久之後,他将更名改姓,改爲另一個更有名的名字——魏忠賢。在楊漣的護衛下,朱由校終于來到了文華殿。在這裏,他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成爲了新的皇帝,史稱明熹宗。
明熹宗朱由校
這就算即位了,但問題在于,畢竟也是大明王朝,不是雜貨鋪,程序還要走,登基還得登。
有人建議,咱就今天辦了得了,可是楊漣同志不同意。這位仁兄認定,既然要登基,就得找個良辰吉日,一查,那就九月初六吧。
這是一個極爲錯誤的決定。今天是九月初一,隻要皇長子沒登基,乾清宮依然是李選侍的天下。而且,她依然是受命照顧皇長子的人,對于她而言,要翻盤,六天足夠了。然而楊漣本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在他即将步入深淵的時候,一個人拉住了他,并且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臉上。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左光鬥。
左光鬥,字遺直,安徽桐城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現任都察院巡城禦史,楊漣最忠實的戰友,東林黨最勇猛的戰士。
雖然他的職位很低,但他的見識很高。剛一出門,他就揪住了楊漣,對着他的臉,吐了口唾沫:
“到初六登基,今天才初一,如果有何變故,怎麽收拾,怎麽對得起先皇?!”
楊漣醒了,他終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皇長子還在宮内,一旦李選侍掌握他,号令群臣,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但事已至此,隻能明天再說,畢竟天色已晚,皇宮不是招待所,楊大人不能留宿。無論如何,必須等到明天。楊漣走了,李選侍的機會來了。
當天傍晚,朱由校再次來到乾清宮。他不能不來,因爲他父親的屍體還在這裏。可是他剛踏入乾清宮,就被李選侍扣住了。屍體沒帶走,還搭進去一個活人。眼看顧命大臣們就要完蛋,王安又出馬了。這位太監可謂是智慧與狡詐的化身,當即挺身而出,去和李選侍交涉。按說被人搶過一次,總該長點兒記性,可是王安先生幾番忽悠下來,李選侍竟然又交出了朱由校。
這是個很難理解的事,要麽是李小姐太弱智,要麽是王太監太聰明,無論如何,最終的結果是,李選侍失去了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
因爲第二天,楊漣将發起最爲猛烈的進攻。
九月初二。吏部尚書周嘉谟和禦史左光鬥同時上疏,要求李選侍搬出乾清宮。
這是一個十分聰明的戰略。因爲乾清宮是皇帝的寝宮,隻要李選侍搬出去,她将無法制約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趕走李選侍,自己動手是不行的,畢竟這人還是後妃,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經過商議,楊漣等人統一意見:讓她自己走。左光鬥主動承擔了這個艱巨的任務。爲了徹底趕走這個女人,他連夜寫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稱惡毒無比的奏疏。
文章大意是說,李小姐你不是皇後,也沒人選你當皇後,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宮,而且這裏也不需要你。
然後他進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滿十六歲,屬于青春期少年,容易沖動,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适的。
話說到這裏,已經比較露骨了。更露骨的還在後面。在文章的最後,左光鬥寫出了一句畫龍點睛的話:“武氏之禍,再現于今,将來有不忍言者!”
所謂武氏,就是武則天。也就是說,左光鬥先生擔心,如此下去,武則天奪位的情形就會重演。
如果你認爲這是一句非常過分的話,那你就錯了。事實上,是非常非常過分,因爲左光鬥是讀書人,有時候,讀書人比流氓還流氓。
希望你還記得,武則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兒子。後來,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現在,李選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兒子,後來……所以左光鬥先生的意思是,李選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宮,是想趁機勾引她的兒子(名義上的)。
李選侍急了,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問題在于,你能咋辦?李選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鬥來談話。事實證明,這是個不折不扣的馊主意,因爲左光鬥的回答是這樣的:“我是禦史,天子召見我才會去,你算是個什麽東西?(若輩何爲者)”
九月初三。左光鬥的奏疏終于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應并不大,原因很簡單:
他看不懂。
拜他父親所賜,幾十年來躲躲藏藏、提心吊膽,兒子的教育是一點兒沒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麽讀書,卻很喜歡做木匠,常年鑽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邊還有王安。王太監不負衆望,添油加醋解說一番,略去兒童不宜的部分,最後得出結論:
李選侍必須滾蛋。朱由校決定,讓她滾。
很快,李選侍得知了這個決定,她決定反擊。
九月初四。李選侍反擊的具體形式,是談判。
她派出了一個使者,去找楊漣,希望這位鋼鐵戰士會突然精神失常,放棄即将到手的勝利,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無私的女人,并且慷慨大度地表示,你可以繼續住在乾清宮,繼續幹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這個程度。但她可以。
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現在的李進忠,将來的魏忠賢。這是兩位不共戴天的死敵第一次正面交鋒。
當然,當時的楊漣并沒有把這位太監放在眼裏,見面二話不說:“她(指李選侍)何時移宮?”
李進忠十分客氣:“李選侍是先皇指定的養母,住在乾清宮,其實并沒有什麽問題。”楊漣很不客氣:“你給我記好了,回去告訴李選侍,現在皇帝已經即位,讓她立刻搬出來。如果乖乖聽話,她的封号還能給她,如果冥頑不靈,就等皇帝發落吧!”最後還捎帶一句:
“你也如此!”李進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現在自己還不是對手,在機會到來之前,必須等待。
李選侍絕望了,但她并不甘心。在最後失敗之前,她決心最後一搏,于是她去找了另一個人。
九月初五,登基前最後一日。按照程序規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選侍卻死也不肯搬,擺明了要耍賴。于是,楊漣去找了首輔方從哲,希望他能号召群臣,逼李選侍走人。然而,方從哲的态度讓他大吃一驚,這位之前表現積極的老頭突然改了口風:“讓她遲點兒搬,也沒事吧。(遲亦無害)”
楊漣憤怒了:“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難道要讓他躲在東宮,把皇宮讓給那個女人嗎?!”方從哲保持沉默。李選侍終于聰明了一次,不能争取楊漣,就争取别人,比如說方從哲。因爲孤獨的楊漣,是無能爲力的。但她錯了,孤獨的楊漣依然是強大的,因爲在他的心中,始終都留存着一個信念:
當我隻是個小人物的時候,光宗體諒我的激奮,接受我的意見,相信我的才能,将其身後之事托付于我。
所以,我會竭盡全力,戰鬥至最後一息,絕不放棄。因爲光宗的信任和尊重。
在這最後的一天裏,楊漣不停地到内閣以及各部遊說,告訴大家形勢危急,必須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譏諷,他依然不斷地說着、不斷地說着。
最終,許多人被他打動,并在他的率領下,來到了宮門前。面對着陰森的皇宮,楊漣喊出了執著而響亮的宣言:“今日,除非你殺掉我,若不移宮,甯死不離(死不去)!”由始至終,李選侍都是一個極爲貪婪的女人,爲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親,逼迫皇帝,責罵皇長子,隻爲她的野心和欲望。但現在,她退縮了,她決定放棄。因爲她已然發現,這個叫楊漣的人,是很勇敢的,敢于玉石俱焚,敢于同歸于盡。無奈地歎息之後,她退出了乾清宮。從此,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或許依然專橫、撒潑,卻已無人知曉,因爲,她已無關緊要。随同她退出的,還有她的貼身太監們,時移勢易,混口飯吃也不容易。然而,一位太監留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未終結,因爲他已經發現了一個新的目标——另一個女人。從這個女人的身上,他将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