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正如他所料,崔大夫開了瀉藥,皇帝陛下拉得七葷八素,鄭貴妃到處活動,李選侍經常串門。
當這一切被組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無比險惡的陰謀已然暴露無遺。形勢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楊漣決定采取行動,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朋友雖然多,卻很弱小;他的敵人雖然少,卻很強大。周嘉谟、劉一璟、韓爌這撥人,級别固然很高,但畢竟剛上來,能量不大。而鄭貴妃在宮裏幾十年,根基極深,一手拉着李選侍,一手抓着皇長子,屁股還拼命往皇太後的位置上湊。
按照規定,她應該住進慈甯宮,可這女人臉皮相當厚,死賴在乾清宮不走,看樣子是打算長住。
因爲乾清宮是皇帝的寝宮,可以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一旦光宗同志有啥三長兩短,她必定是第一個采取行動的人。那時,一切都将無可挽回。
而要阻止這一切,楊漣必須做到兩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鄭貴妃趕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鄭貴妃當太後的事情徹底攪黃。
這就是說,先要逼鄭老寡婦搬家,再把萬曆同志臨死前封皇後的許諾當屁放,把鄭貴妃翹首企盼的申請拿去墊桌腳。
楊漣先生的職務,是七品兵科給事中,不是皇帝。事實上,連皇帝本人也辦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歡鄭貴妃,明明不想給她名分,也沒法拍桌子讓她滾。這就是七品芝麻官楊漣的任務,一個絕對、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計劃是,讓鄭貴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當皇太後的申請。這是一個看上去絕不可能的方案,卻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爲楊漣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有一個緻命的弱點,隻要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一下,就夠了。這個弱點有個名字,叫做鄭養性。
鄭養性,是鄭貴妃哥哥鄭國泰的兒子,鄭國泰死後,他成爲了鄭貴妃在朝廷中的聯系人,平日十分嚣張。
然而,楊漣決定,從這個人入手。因爲經過細緻的觀察,他發現,這是一個外強中幹、性格軟弱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楊漣直接找到了鄭養性,和他一同前去的,還有周嘉谟等人。
一大幫子人上門,看架勢很像逼宮,而事實上,确實是逼宮。進門也不講客套,周嘉谟開口就罵:
“你的姑母(指鄭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之前争國本十幾年,全都是因爲她。現在竟然還要封皇太後,賴在乾清宮不走,還給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麽企圖?!”
剛開始時,鄭養性還不服氣,偶爾回幾句嘴,可這幫人都是職業選手,罵仗的業務十分精湛,說着說着,鄭養性有點兒扛不住了。
白臉唱完了,接下來是紅臉:“其實你的姑母應該也沒别的意思,不過是想守個富貴。現在朝中的大臣都在這裏,你要聽我們的話,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紅臉完了,又是唱白臉:
“要是不聽我們的話,總想封太後,不會有人幫你!你總說沒這想法,既然沒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後一句:“如此下去,别說富貴,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鄭養性徹底崩潰了。眼前的這些人,聽到的這些話,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維。于是,他去找了鄭貴妃。
其實就時局而言,鄭貴妃依然占據着優勢,她有同黨,有幫手,如果賴着不走,誰也拿她沒辦法。什麽富貴、性命,這幫鬧事的書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幾句而已。
然而關鍵時刻,鄭貴妃不負白癡之名,再次顯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亂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亂了。
經過權衡利弊,她終于作出了決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當皇太後。至此,曾經叱咤風雲的鄭貴妃,正式退出了曆史舞台。這位大媽費盡心機,折騰了三十多年,卻啥也沒折騰出來。此後,她再也沒能翻過身來。這個看似無比強大的對手,就這樣,被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但在楊漣看來,這還不夠,于是三天之後,他把目标對準了另一個人。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十九日,楊漣上疏,痛斥皇帝。楊先生實在太純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來,鄭大媽固然可惡,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該譴責的,是皇帝。明知美女不應該收,你還要收;明知春藥不能多吃,你還要吃;明知有太醫看病,你還要找太監,不是腦袋有病吧。基于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變他命運的奏疏。
在這封奏疏裏,他先譴責了蹩腳庸醫崔文升,說他啥也不懂就敢亂來,然後筆鋒一轉,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勤勞工作,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必須說明的是,楊先生不是在拍馬屁,他的态度是很認真的。因爲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麽正經工作,然後痛罵崔文升,說他如何沒有水平,不懂醫術,最後再轉回來:就這麽個人,但您還是吃他的藥。這意思是說,崔大夫已經夠沒水平了,您比他還要差。所以這封奏疏剛送上去,内閣就放出話來,楊先生是沒有好下場的。三天後,這個預言得到了印證。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見幾位大臣,這些人包括方從哲、周嘉谟、孫如遊,當然,還有楊漣。此外,他還命令,錦衣衛同時進宮,聽候指示。
命令一下來,大家就認定,楊漣要完蛋了。因爲在這撥人裏,方從哲是首輔,周嘉谟是吏部尚書,孫如遊是禮部尚書,全都是部級幹部,隻有楊漣先生,是七品給事中。而且會見大臣的時候,召集錦衣衛,隻有一種可能——收拾他。由于之前的舉動,楊漣知名度大增,大家欽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從哲,讓他幫忙求個情。
方從哲倒也是個老好人,找到楊漣,告訴他,等會兒進宮的時候,你态度積極點兒,給皇上磕個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是楊漣的回答,差點兒沒讓他一口氣背過去:“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麽錯?!”旁邊的周嘉谟連忙打圓場:“方先生(方從哲)是好意。”可到楊先生這裏,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傷寒,幾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麽可怕!但要我認錯,絕無可能!”就這樣,楊漣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宮,雖然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錦衣衛的大棍。
可是他錯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有發火,反而和顔悅色說了這樣一句話:
“國家的事情,全靠你們盡心爲我分憂了。”雖然稱呼是複數,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隻看着楊漣。這之後,他講了許多事情,從兒子到老婆,再到鄭貴妃。最後,他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趕走崔文升。二、收回封鄭貴妃爲太後的谕令。
這意味着,皇帝陛下聽從了楊漣的建議,毫無條件、毫無抱怨。當然,對于他而言,這隻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絕不會想到,他這個無意間的舉動,将對曆史産生極重要的影響。因爲他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對面的那個人心中的想法。從這一刻起,楊漣已下定了決心——以死相報。一直以來,他都隻是個小人物,雖然他很活躍、很有抱負,聲望也很高,他終究隻是小人物。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統治天下的皇帝,卻毫無保留地尊重,并認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負,以及純粹。所以他決定,以死相報,至死不休。這種行爲,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報答。它起源于一個無可争議、無可辯駁的真理:士爲知己者死。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時間,還有十天。
這是晚明曆史上最神秘莫測的十天。一場更爲狠毒的陰謀,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