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了還不說,連他的上級,繼任吏部尚書陳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後來回無錫當老百姓,他依然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錫爵打道回府,朝廷的曆任首輔,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嬰兒。
這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關系,又似乎沒有關系。撥開這團迷霧之後,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實力。
顧憲成的實力,來自于他的官職。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書(部長),其次是侍郎(副部長),再往下就是四個司的郎中(司長),分别是文選司、驗封司、稽勳司、考功司。但是,這四個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厲害的,是文選司和考功司,文選司負責人事任免,考功司負責官員考核。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升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産,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對而言,驗封司、稽勳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紹。有鑒于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而顧憲成先生的升遷順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員外郎(副職)——文選司郎中。
這就意味着,那幾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員(除少數高官),無論是升遷,還是考核,都要從顧憲成手底下過,即使不過,也要打個招呼,就是不打招呼,也得混個臉熟。
此外,我們有理由相信,顧憲成大人也是比較會來事的,因爲一個不開竅的書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道德,經常是兩碼事。
東林之中,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李三才。李三才先生的職務,之前已經說過,是都察院佥都禦史,巡撫鳳陽,兼漕運總督。
都察院佥都禦史多了去了,鳳陽是個窮地方,不巡也罷,真正關鍵的職務,是最後那個。
自古以來,漕運就是經濟運轉的主要途徑,基本算是坐地收錢,肥得沒邊。普天之下,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隻有鹽政。
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想不撈外快,一靠監督,二靠自覺。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覺。從種種史料分析,他很有錢,有錢得沒個譜,請客吃飯,都是大手筆。至于監督,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禦史,自己去檢舉自己,估計他還沒這個覺悟。作爲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李三才在這方面的名聲,那真是相當的大。大到幾十年後,著名學者夏允彜到鳳陽尋訪,還能聽到相關事迹,最後還歎息一聲,給了個結論——負才而守不潔。
列舉以上兩人,隻是爲了說明一點:東林,是書院,但不僅僅是書院;是道德,但不僅僅是道德。它是一個有實力、有能力、有影響力、有鬥争意識的政治組織。事實上,它的能量遠遠超出你的想象。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争鬥。争鬥的方式,是京察。
萬曆二十一年(1593),顧憲成失望地回家了,他雖費盡氣力,卻終究未能解決對手,京察失敗。
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十二年後,即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察開始,主持者楊時喬,他的公開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個公開身份,是東林黨。當時的首輔,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對于這位東林黨下屬,自然很不待見,于是,他決定換人。沈一貫是朝廷首輔,楊時喬隻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發生了,雖然沈大人上蹿下跳,連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卻依然毫無用處。楊侍郎該怎麽來,還怎麽來,幾闆斧掄下來,浙黨、齊黨、楚黨、宣黨……反正非東林黨的,統統下課,沈一貫拼了老命,才算保住幾個親信。
那麽現在,請你再看一遍之前列舉過的幾條史料,玄機就在其中:
萬曆三十三年,京察,沈一貫親信以及三黨幹将被逐。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退休回家。同年,王錫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發,複出無望。一年後,東林派葉向高成爲首輔,開始執掌朝廷大權。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而最終要獲得的,正是權力。權力已經在握,但還需要更進一步。
萬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書孫丕楊,東林黨。此時的首輔已經是葉向高了,東林黨人遍布朝廷,對于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類的待遇估計是免不了了。然而一個人的摻和,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人就是李三才。此時的李三才已經升到了戶部尚書,作爲東林黨的幹将,他将進入内閣,更進一步。
算盤大緻如此,可打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聽說李三才要入閣,朝廷頓時一片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主要原因在于李先生的底子不算幹淨,許多人對他有意見。而更重要的是,這人實在太猛、太有能力,東林黨已經如此強大,如果再讓他入閣,三黨的人估計就隻能集體歇業了。于是,一場空前猛烈的反擊開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爲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書孫丕楊負責,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繼楷,三黨成員。他選定的考察對象都是同一個類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齊三黨輪番上陣,對李三才發起了最後的攻擊。他們的動機十分明确,明确到《明神宗實錄》都寫了出來——“攻淮(李三才)則東林必救,可布一網打盡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擊之下,李三才沒能頂住,回家養老去了。但就整體而言,此時的東林黨依然占據着優勢,葉向高執政,東林黨掌權,非常強大,強大得似乎不可動搖。然而就在此時,強大的東林黨,犯了一個緻命的錯誤。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指導思想,是我很道德,強大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針,原先是黨同伐異,強大之後,就變成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總而言之,不是我的同黨,就是我的敵人。
這種隻搞單邊主義的混賬做法,最終導緻了一個混賬的結果:在東林黨人的不懈努力下,齊、浙、楚三黨終于抛棄了之前的成見,團結一緻跟東林黨死磕了。他們的折騰,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回報:萬曆四十二年(1614),葉向高退休回家。
萬曆四十五年(1617),京察開始,主持京察的,分别是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李志。
鄭繼之是楚黨,李志是浙黨。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但凡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有關的人,二話不說,收拾包袱走人,這其中,還包括那位揭發了梃擊案真相的王之寀。
薩爾浒之戰前,朝廷鬥争情況大緻如此。這場鬥争的知名度相當小,但在曆史上的地位相當重要,對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于努爾哈赤+皇太極+李自成+張獻忠。
因爲這是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鬥争,是一場決定明朝命運的鬥争。因爲在不久之後,東林黨将通過一個人的幫助,徹底擊敗浙、齊、楚三黨。然後,土崩瓦解的三黨将在另一個人的指揮下,實現真正的融合,繼續這場鬥争,而那時,他們将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閹黨。
萬曆四十五年的京察,标志着東林黨的沒落,所謂東林黨三大巨頭,顧憲成已經死了,鄒元标到處逛,趙南星家裏蹲。
兩大幹将也全部消停,葉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養老。此時的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此時的朝廷,是三黨的天下。對東林黨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但新生的機會終會到來,因爲一個人的死去。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萬曆不行了。
高拱、張居正、申時行、李成梁、東林黨、朝鮮、倭寇、三大征、薩爾浒、資本主義萌芽、不上朝、太子、貴妃、争國本、打悶棍。
我隻能說,他這輩子應該比較忙。關于這位兄弟的評論,我想了很久,很久,卻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來。
你說他沒幹過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幹得也不錯。你說他軟弱吧,他還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趕回了老家。你說他不理朝政吧,這幾十年來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個被張居正壓迫過的人,一個勤于政務的人,一個被兒子的問題糾纏了幾十年的人,一個許多年不見大臣、不上班的人,一個終生未出京城,生于深宮、死于深宮的人。
一個複雜得不能再複雜的人,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人。于是,我最終懂得了這個人。
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經曆殘酷的鬥争,無休止的吵鬧,無數無效的抗争,無數無奈的妥協後,最終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現實的真正意義,并最終成爲了這個世界的犧牲品。
大緻如此吧。明神宗朱翊鈞,萬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歲。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面前,他還不夠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雖然幾十年來,萬曆都不喜歡自己的長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于作出了抉擇,将皇位傳給了這個久經考驗的兒子。
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朱常洛終于熬出頭了。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後世所稱之明光宗,定年号爲泰昌。
由于此時還是萬曆年間,按照慣例,要等老爹這一年過完,明年才能另起爐竈,用自己的年号。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年号,竟然沒能用上。因爲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卻隻活了一個月。
一個撐了三十八年,經曆無數風雨險阻到達目标的人,卻在一個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導緻死亡與不幸的罪魁禍首,是鄭貴妃。
鄭貴妃
應該說,朱常洛是個好孩子,至少比較厚道。幾十年來,他一直夾着尾巴做人,目睹了父親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國家的凋敝、時局的危險。他不願意再忍受下去。于是,當政後的第一天,他用幾道谕令顯示了自己的決心。
大緻說來,他是把他爹沒辦的事給辦了,包括兌現白條——給遼東前線的士兵發工資,廢除各地礦稅,以及補充空缺的官員。
這幾件事情,辦得很好,也很及時,特别是最後一條,把諸多被萬曆同志趕下崗的仁兄們拉了回來,實在是大快官心。于是一時之間,光宗的人望到達了頂點,朝廷内外無不感恩戴德,興高采烈。
但有一個人不高興,非但不高興,而且很害怕。
萬曆死後,鄭貴妃終于明白,自己是多麽的虛弱,今日之城内,已是敵人之天下。所謂貴妃,其實也不貴,如果明光宗要對付她,賤賣的可能性是相當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證明了她的判斷。
考慮到萬曆死後不好辦,之前鄭貴妃軟磨硬泡,讓萬曆下了道遺囑,講明,一旦自己死後,鄭貴妃必須進封皇後。
如此一來,等萬曆死後,她就成了太後,無論如何,鐵飯碗是到手了。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實,絲毫不賴賬,當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辦吧。
但他同時表示,這是禮部的事,我批下去,讓他們辦吧。按說皇帝批下來就沒問題了,可是禮部侍郎孫如遊不知怎麽回事,非但不辦,還寫了個奏疏,從理論、輩分、名分上論證了這件事,最後得出結論——不行。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氣,還把孫侍郎的奏疏壓了下來,但封皇後這事再也沒提。鄭貴妃明白了,這就是個托。
很明顯,這位看上去很老實的人,實際上不怎麽老實。既然如此,必須提前采取行動。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出了一個計劃,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是一件禮物。十天之後,她将這件禮物送給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興地收下了。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丢在了這份禮物上。
這份禮物,是八個美女。
對于常年在宮裏坐牢,哪兒都不能去,啥也沒有的朱常洛而言,這是一份豐厚的禮物。辛辛苦苦、畏畏縮縮了幾十年,終于可以放縱一下了。
古語有雲: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應該算是不同凡響,他幾天就變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這樣描述的:
“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還要辛勤工作,身體吃不消,實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
于是不久之後,朱常洛就病倒了。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計劃的第二步即将開始實現,四天之後。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十四日。皇帝的身體依然很差,身體差就該看醫生,于是崔文升出場了。
崔文升,時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前面曾經講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務,僅次于司禮監掌印太監。
可是這人來,并不是要給皇帝寫遺囑,而是看病。因爲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寫外,還管着禦藥房,搞第二産業。
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第二産業是不能随便亂搞的。診斷之後,崔大夫胸有成竹,給病人開了一服藥,并且樂觀地表示,藥到病除。他開的這服藥,叫瀉藥。
一個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體的人,怎麽能服瀉藥呢?所以後來很多史書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結論:這是個蹩腳庸醫。
雖然我不在現場,也不懂醫術,但我可以認定:崔文升的診斷,是正确的。因爲之前的史料中,有這樣六個字:是夜,連幸數人。這句話的意思大家應該知道,就不解釋了,但大家也應該知道,要辦到這件事情,難度是很大的。對光宗這種自幼體弱的麻稈而言,基本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是他完成了。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幫手,而這個幫手,就是藥物。
是什麽藥物,大家心裏也有數,我就不說了。這類藥物在明代宮廷裏,從來就是必備藥。從明憲宗開始,到天天煉丹的嘉靖,估計都沒少用。明光宗初來乍到,用用還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