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已無懸念。三月二日,努爾哈赤發動八旗中的六旗,共計四萬餘人,猛攻明軍薩爾浒大營。明軍寡不敵衆,全軍覆沒。站在吉林崖大營的杜松,親眼看到了薩爾浒的覆滅。他一言不發,穿上了自己的盔甲,集合了剩餘的士兵,準備迎接最後的戰鬥。努爾哈赤再次發動了進攻,這一次,他帶齊了八旗的全部兵力,向吉林崖發動了總攻。
面對絕對優勢的敵人,杜松毫無畏懼,他率領明軍拼死作戰,激戰直至夜晚,重創敵軍。
然而實力就是實力,勇猛無畏的杜松終究還是戰死了,和他一起陣亡的,還有上萬名甯死不屈的士兵。
西路明軍就此全軍覆沒。其實無論是決策錯誤,還是指揮錯誤,都已經不重要了。作爲一名勇敢的将軍,杜松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因爲,他是戰死的。
最先知道西路軍覆沒消息的,是馬林。因爲此時,他距離薩爾浒隻有幾十裏。作爲一個文人,馬林沒有實踐經驗,但再沒經驗,也知道大禍就要臨頭。
關鍵時刻,馬林表現出了驚人的理論天賦,他将所部兩萬餘人分爲三部,互相呼應,并且挖掘壕溝,加強防禦,等待着努爾哈赤的攻擊。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作爲第一次上戰場的将軍,有如此表現,就算不錯了。可是不錯是不夠的。一天之後,努爾哈赤發動了攻擊。事實證明,馬林的部署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六萬多人打了半天,一點兒進展都沒有。努爾哈赤沒有辦法,竟然帶了一千親兵上陣沖鋒,才打開突破口。
但馬林同志的表現也就到此爲止了,畢竟他面對的,是三倍于己的敵人。而作爲文人,他的觀念也有點兒問題,最後關頭抛下了兩個弟弟,自己先跑了。
北路馬林軍就此覆沒。
西路軍完了,北路軍也完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遼東。但東路的劉綎卻對此毫不知情,因爲他連路都沒找到。劉綎的運氣相當不好(或者說是相當好),由于他的行軍道路比較偏,走後不久就迷了路,敵人沒找着他,當然,他也沒找到敵人。但這種摸黑的遊戲沒能持續多久。努爾哈赤已經擦掉了刀上的血迹,開始專心尋找劉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時,劉綎的兵力隻有一萬餘人,是努爾哈赤的四分之一。勝負未戰已分。然而,還在山谷中轉悠的劉綎并沒有聽到震耳的沖殺聲,卻等來了一個使者,杜松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隻有一個:傳達杜松的命令,希望劉綎去與他會合。此時,杜松已經死去,所以這個使者,是努爾哈赤派人假冒的。但是劉綎并沒有上當,他當即回絕了使者的要求。不過他回絕的理由,确實有點兒搞笑:“我是總兵,杜松也是總兵,他憑什麽命令我!”這下連假使者也急了,連說帶比畫,講了一堆好話,劉綎才最終同意,前去與杜松會師。
然後,他依據指引,來到了一個叫阿布達裏崗的地方,這裏距離赫圖阿拉隻有幾十裏。
在這裏,他看見了杜松的旗幟和軍隊。
但當這支軍隊沖入隊列,發動攻擊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寡不敵衆、深陷重圍,必敗無疑,必死無疑。但劉綎仍然鎮定地拔出了刀,開始奮戰。之後的一切,史書上是這樣介紹的:
陣亂,劉綎中流矢,傷左臂,又戰。
複傷右臂,猶鏖戰不已。内外斷絕,面中一刀,截去半頰,猶左右沖突。殲數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話說,大緻是這樣:陣亂了,劉綎中箭,左臂負傷,繼續作戰。在戰鬥中,他的右臂也負傷了,依然繼續奮戰。身陷重圍無援,他的臉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繼續奮戰,左沖右殺。最後,他殺死了數十人,戰死。這就是一個身陷絕境的将領的最後記錄。
這是一段毫無感情,也無對話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後,我聽到了劉綎最後的遺言和呼喊:
甯戰而死,絕不投降!
劉綎戰死,東路軍覆滅。現在,隻剩下南路軍了。南路軍的指揮官,是李如柏。
因爲他的部隊速度太慢,走了幾天,才到達預定地點,此時其他三路軍已經全軍覆沒。
于是在坐等一天之後,他終于率領南路軍光榮回朝,除因跑得過快,自相踐踏死了點兒人外,毫發無傷。
就軍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個,但他的運氣卻實在很好,竟然能夠全身而退。
或許這一切,并不是因爲運氣。因爲許多人都依稀記得,他是李成梁的兒子,而且他還曾經娶過一個女子,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無論是運氣太好還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來了。但在戰争,尤其是敗仗中,活下來的人是可恥的,李如柏終究還是付出了代價。回來後,他受到了言官的一緻彈劾,而對于這樣一個獨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緻的——鄙視。偷生的李如柏終于受不了了,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環境中,他選擇了自盡,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爾浒大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大敗,死傷将領共計三百一十餘人,士兵死傷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人,财物損失不計其數。消息傳回京城,萬曆震怒了。
我說過,萬曆先生不是不管事,是不管小事,打了這麽個爛仗,實在太窩囊。覺得窩囊了,自然要找人算賬,幾路總兵都死光了,自然要找楊鎬。楊鎬倒是相當鎮定,畢竟他的關系搞得好。自他回來後,言官彈劾不絕于耳,但有老上級兼老同黨方從哲保着,他也不怎麽慌。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皇帝下旨追查,言官拼命追打,特别是一個叫楊鶴的禦史,三天兩頭上疏,擺明了是玩命的架勢。那邊努爾哈赤還相當配合,又攻陷了鐵嶺。幾棍子掄下來,楊鎬實在是扛不住了。
不久後,他被逮捕,投入诏獄,經審訊判處死刑,數年後被斬首。責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責任的時候,努爾哈赤也沒歇着,還乘勢攻下了全國比較大的城市——鐵嶺。至此,遼東北部全部被努爾哈赤占領,明朝在遼東的根據地,隻剩下了沈陽和遼陽。
看上去,局勢十分危急,但事實上,是萬分危急。
薩爾浒之戰後,明軍陷入了徹底的混亂。許多地方不見敵人,聽到風聲就跑,老百姓跑,當兵的也跑,個别缺德的騎兵爲了不打仗,竟然主動把馬餓死。
而由于指揮系統被徹底打亂,朝廷的軍饷幾個月都無法發放,糧食也沒有,對努爾哈赤而言,此地已經唾手可得。
但他終究沒有得到,因爲接替楊鎬的人已經到任。他的名字,叫做熊廷弼。
熊廷弼,是個不讨人喜歡的家夥。熊廷弼,字飛白,江夏(今湖北武漢)人,自小聰明好學,鄉試考中第一,三十歲就成爲進士,當上了禦史。可此人脾氣太壞,壞到見誰和誰過不去,壞到當了二十年的禦史都沒升官。他還有個嗜好——罵人,且罵得很難聽,後來連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壓根兒不答理他,基本算是人見人厭。但如果沒有這個人見人厭的家夥,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攤,下場休息去了。
萬曆四十七年(1619),薩爾浒大戰後,在一片混亂之中,新任經略熊廷弼帶着幾個随從,進入了遼東。
他從京城出發的時候,開原還沒有失陷,但當他到達遼東的時候,連鐵嶺都丢掉了。
等他到達遼陽的時候,才發現,明朝僅存的沈陽和遼陽,已幾乎是一座空城。他命令下屬前往沈陽,穩定局勢,叫來一個,竟然吓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換一個,剛剛走出城,就跑回來了,說打死也不敢再走。于是熊廷弼說:
“我自己去。”他從遼陽出發,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勸他們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編他們,遇到逃跑的将領,就抓起來。就這樣,到沈陽的時候,他已經集結了上萬平民、數千名士兵,還有王捷、王文鼎等幾位逃将。安置了平民,整頓了士兵,就讓人把逃将拉出去,殺頭。
逃将求饒,說我們逃出來已經不容易了,何必要殺我們。熊廷弼說:如果不殺你們,怎麽對得起那些沒有逃跑的人?然後,他去見了李如桢。李如桢是鐵嶺的守将,但後金軍隊進攻的時候,他卻一直待在沈陽。不但一直待在沈陽,鐵嶺被敵軍攻擊的時候,他連救兵都不派,坐視鐵嶺失守,讓人十分費解,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另有密謀。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這個問題,他隻是找來這位仁兄,告訴他:你給我滾。
李如桢當時還是總兵,不是說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實在太過兇惡,李總兵當即就滾了,回去後又挨了熊廷弼的彈劾,最後被關入監獄,判處死刑(後改充軍)。
至此,一代名将李成梁的光榮世家徹底完結,除李如松外,都沒啥好下場,連老家鐵嶺都被當年手下的小喽啰努爾哈赤占據,可謂是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在當年的史料記載中,李成梁的事迹可謂數不勝數,和他同時期的戚繼光,幾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蓋。
但幾百年後,戚繼光依然光耀史冊,萬人景仰,而李成梁,卻幾乎已不爲人知。我知道,曆史隻會誇耀那些值得誇耀的人。
當所有人都認爲,熊廷弼的行動已告一段落時,他卻又說了一句話:“我要去撫順。”
大家認爲熊廷弼瘋了。當時的撫順,已經落入努爾哈赤的手中,以目前的形勢,帶幾個人去撫順,無疑就是送死。
但熊廷弼說,努爾哈赤認定我不敢去,所以我現在去,反而是最安全的。說是這麽說,但敢不敢去,那是另外一碼事。熊廷弼去了,大家戰戰兢兢,他卻毫不驚慌,優哉遊哉地轉了一圈。當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的時候,他又下了個讓人抓狂的命令:吹号角。
随行人員快要瘋了,這就好比是孤身闖進山賊的山寨,再大喊抓賊。偷偷摸摸地來,你還大聲喧嘩,萬一人家真的沖出來,你怎麽辦?
但命令是必須執行的,人來了,号角吹了,後金軍卻一動不動。熊廷弼大搖大擺地回了家。
幾天後,努爾哈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非但不惱火,反而派人堵住了撫順進出的關口,嚴令死守,不得随意出擊。
努爾哈赤之所以表現得如此低調,隻是因爲他和頭号漢奸李永芳的一次對話。當熊廷弼到來的消息傳到後金時,李永芳急忙跑去找努爾哈赤,告訴他,這是個猛人。
努爾哈赤不以爲然:遼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蠻子(後金對明朝将領的通稱)就是再厲害,也隻有一個人,如何挽回危局?
李永芳回答:隻要有他,就能挽回危局!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李永芳的判斷。隻用了短短幾個月,熊廷弼就穩定了局勢。此後他一反常态,除了防禦外,還組織了許多遊擊隊,到後金占領地區進行騷擾,搞得對方疲于奔命,勢頭非常兇猛。
于是,努爾哈赤決定,暫時停止對明朝的進攻,休養生息,等待時機。這個時機的期限,隻有一年。然而,正是這關鍵的一年挽救了明朝。因爲此時的朝廷,即将發生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很多的史書中,萬曆中後期的曆史基本上是這個樣子:皇帝老休息,朝政無人管,大臣無事幹。
前兩條或許是正确的,但第三條是絕對不正确的。隐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是無比激烈的鬥争。而鬥争的主角,是東林黨。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東林黨是道德與正義的象征,一群胸懷理想的知識分子,爲了同一個目标,走到一起來了。他們懷揣着抱負,參與政治,并曾一度掌控政權,卻因爲被邪惡的勢力坑害,最終失敗。
我認爲,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說法。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一群隻會讀書的書呆子、知識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權的呢?正義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義和道德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朝廷。因爲掌控朝廷的唯一方式,就是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