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審訊筆錄公開後的幾天,司正陸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幾個疑問:“既然張差說有太監找他,那麽這個太監是誰?他曾到京城,進過一棟房子,房子在哪裏?有個太監和他說過話,這個太監又是誰?”這倒也罷了,在文章的最後,他還扯了句無關痛癢的話,大意是,以前福王冊封的時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應驗了!這話雖說有點兒指桑罵槐,但其實也沒說什麽,可是鄭國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來,寫了封奏疏,爲自己辯解。
這就是所謂對号入座,它形象地說明,鄭國泰的智商指數,和他的姐姐基本屬同一水準。
這還不算,在這封奏疏中,鄭先生又留下了這樣幾句話:“有什麽推翻太子的陰謀?又主使過什麽事?收買亡命之徒是爲了什麽?……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說,也不忍聽。”該舉動生動地告訴我們,原來“蠢”字是這麽寫的。
鄭先生的腦筋實在愚昧到了相當可以的程度。這種貨真價實的此地無銀三百兩,言官們自然不會放過,很快,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就作出了反應,相當激烈的反應:
“誰說你推翻太子!誰說你主使!誰說你收買亡命之徒!你既辯解又招供,欲蓋彌彰!”
鄭國泰啞口無言,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收不住了。
此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事實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除了王之寀。初審成功後,張差案得以重審,王之寀也很是得意了幾天,然而不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張差裝瘋非常拙劣,爲碗飯就開口,爲何之前的官員都沒看出來呢?思前想後,他得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結論:他們是故意的。
第一個值得懷疑的,就是首先審訊張差的劉廷元,張差是瘋子的說法,即源自于此。經過摸底分析,王之寀發現,這位禦史先生,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此人雖然隻是個巡城禦史,卻似乎與鄭國泰有着緊密的聯系,而此後複審的兩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嶽駿聲,跟鄭國泰交往也很密切。
這似乎不奇怪,雖然鄭國泰比較蠢,實力還是有的,畢竟福王受寵,主動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發覺,事情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因爲幾天後,刑部決定重審案件,而主審官,正是那位曾認定劉廷元結論的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時任刑部山東司郎中。就級别而言,他是王之寀的領導,而在審案過程中,王主事驚奇地發現,胡郎中一直閃爍其詞,咬定張差是真瘋,遲遲不追究事件真相。
一切的一切,給了王之寀一個深刻的印象:在這所謂瘋子的背後,隐藏着一股龐大的勢力。
而劉廷元、胡士相,隻不過是這股勢力的冰山一角。
但讓他疑惑不解的是,指使這些人的,似乎并不是鄭國泰,雖然他們拼命掩蓋真相,但鄭先生在朝廷裏人緣不好,加上本人又比較蠢,要說鄭國泰是後台老闆,實在是擡舉了。
那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王之寀的感覺是正确的,站在劉廷元、胡士相背後的那個影子,并不是鄭國泰。
這個影子的名字,叫做沈一貫。
就沈一貫的政績而言,在史書中也就是個普通角色,但事實上,這位仁兄的曆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點人物。
因爲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并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組織。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間,除了日常政務外,他一直在幹一件事——拉人。怎麽拉,拉了多少,這些都無從查證,但有一點我們是确定的,那就是這個組織的招人原則——浙江人。
沈一貫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親這點上,他和後來的同鄉蔣介石異曲同工,于是在親信的基礎上,他建立了一個老鄉會。這個老鄉會,在後來的中國曆史上,被稱爲浙黨。這就是沈一貫的另一面,他是朝廷的首輔,也是浙黨的領袖。應該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爲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樣一點:在萬曆年間,一個沒有後台(皇帝)、沒有親信(死黨)的首輔,是絕對坐不穩的。
所以沈一貫幹了五年,葉向高幹了七年,所以趙志臯被人踐踏,朱赓無人理會。當然,搞老鄉會的絕不僅僅是沈一貫,除浙黨外,還有山東人爲主的齊黨,湖廣(今湖北湖南)人爲主的楚黨。此即曆史上著名的齊、楚、浙三黨。
這是三個能量極大、戰鬥力極強的組織,因爲組織的骨幹成員,就是言官。言官,包括六部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的禦史。給事中可以幹涉部領導的決策,和部長(尚書)平起平坐,對中央事務有很大的影響。而禦史相當于特派員,不但可以上疏彈劾,還經常下到各地視察,高級禦史還能擔任巡撫。
故此,三黨的成員雖說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來都不起眼,卻是相當的厲害。
必須說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曆史中,雖然拉幫結派是家常便飯,但明目張膽地搞組織,并無先例,先例即由此而來。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謎團。早不出來,晚不出來,爲何偏偏在此時出現?
而更有趣的是,三黨之間并不敵對,也不鬥争,反而和平互助,這實在是件不符合傳統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爲它有發生的理由。有一個理由讓三黨陸續成立,有一個理由讓他們相安無事。是的,這個理由的名字,叫做東林黨。
無錫的顧憲成,隻是一個平民,他所經營的,隻是一個書院,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書院可以藐視當朝的首輔,說他們是木偶、嬰兒;這個書院可以阻擋大臣複起,改變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國家決策,都操縱在這個老百姓的手中,從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沒有見過。
無論是在野的顧憲成、高攀龍、趙南星,還是在朝的李三才、葉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燈,東林黨既有社會輿論,又有朝廷重臣,要說它是純道德組織,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連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幫老奸巨猾的家夥怎麽會信,于是,在這樣一個足以影響朝廷、左右天下的對手面前,他們害怕了。
要克服畏懼,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個人來和你一起畏懼。史雲:明朝亡于黨争。我雲:黨争,起于此時。
劉廷元、胡士相不是鄭國泰的人,鄭先生這種白癡是沒有組織能力的,他們真正的身份,是浙黨成員。
但疑問在于,沈一貫也擁立過太子,爲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鄭國泰呢?答案是,對人不對事。沈一貫并不喜歡鄭國泰,更不喜歡東林黨,因爲公憤。
所謂公憤,是他在當政時,顧憲成之類的人總在公事上跟他過不去,他很憤怒,故稱公憤。
不過,他最不喜歡的那個人——葉向高,卻還不是東林黨人,因爲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即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來到京城,參加會試。葉向高,字進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生人。必須承認,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剛出世,就經曆了生死考驗。因爲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淪陷。确切地說,淪陷的那一天,正是葉向高的生日。據說他的母親爲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麥草堆裏,倭寇躲過了,孩子也生出來了,想起來實在不容易。大難不死的葉向高,倒也沒啥後福,爲了躲避倭寇,一兩歲就成了遊擊隊,鬼子一進村,他就跟着母親躲進山裏。我相信,幾十年後,他的左右逢源、機智狡猾,就是在這兒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時候,很多人都丢棄了自己的孩子(累贅),獨自逃命,也有人勸葉向高的母親,然而她說:
“要死,就一起死。”但他們終究活了下來,因爲另一個偉大的明代人物——戚繼光。
恩怨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繼光發動橫嶼戰役,攻克橫嶼,收複福清,并最終平息了倭患。
必須說明,當時的葉向高,不叫葉向高,隻有一個小名。這個小名在今天看來不太文雅,就不介紹了。
“向高”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處走。事實告訴我們,名字這個東西,有時候改一改,還是很有效的。
隆慶六年(1572),葉向高十四歲,中秀才。萬曆七年(1579),葉向高二十一歲,中舉人。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二十五歲,第二次參加會試。考試結束,他的感覺非常好。
結果也驗證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爲進士。現在,在他的面前,隻剩下最後一關——殿試。
殿試非常順利,翰林院的考官對葉向高十分滿意,決定把他的名次排爲第一。遠大前程正朝着葉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卻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因爲從此刻起,葉向高就與沈一貫結下了深仇大恨,雖然此前,他們從未見過。
要解釋清楚的是,葉向高的第七十八名,并非全國第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進士,并不是全國統一錄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額。具體分爲三個區域:南、北、中,錄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謂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爲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爲35%。而中,是指雲貴川三省,以及鳳陽,比例爲10%。
具體說來是這麽個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個進士,那麽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這就意味着,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試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績再好,文寫得比北部第一名還好,你也沒法錄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寫得再差,在南部隻能排到幾百名之後,但隻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當進士。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規定,從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時,就開始執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
這個案件是筆糊塗賬。大體意思是一次考試,南方的舉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沒幾個能錄取的,于是有人不服氣,說是考官舞弊,事情鬧得很大,搞到老朱那裏。他老人家是個實在人,也不争論啥,大筆一揮就幹掉了上百人。
可幹完後,事情還得解決,因爲實際情況是,當年的北方教學質量确實不如南方,你把人殺光了也沒轍。無奈之下,隻好設定南北榜,誰都别争了,就看你生在哪裏,南方算你倒黴,北方算你運氣。
到明宣宗時期,事情又變了。因爲雲貴川一帶算是南方,可在當年是蠻荒之地,别說讀書,混碗飯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撥人對着考,就算是絕戶。于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爲中部,作爲特區。而鳳陽,因爲是朱元璋的老家,還特别窮,特事特辦,也給列了進去。
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基礎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試上,你想一夜之間人類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現在這套理論還在用。我管這個,叫考試地理決定論。
這套理論很殘酷,也很真實,主要是玩概率,看你在哪兒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東、江蘇、湖北之類的地方,就真是阿彌陀佛了。這些地方經常盤踞着一群讀書不要命的家夥,據我所知,有些“鄉鎮中學”(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學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記成績),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滿分),美其名曰:鍛煉素質,明年上陣。
每念及此,不禁膽戰心驚,跟這幫人做鄰居的結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隻是個起步價。
應該說,現在還是有所進步的,逼急了還能玩點兒陰招,比如說……更改戶口。不幸的是,明代的葉向高先生沒法玩這招,作爲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對手,其中的一個,叫做吳龍。這位吳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對手厲害得多,因爲他的後台叫沈一貫。按沈一貫的想法,這個人應該是第一,然後進入朝廷,成爲他的幫手。可是葉向高的出現,卻打亂了沈一貫的部署。于是,沈一貫準備讓葉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讓他名列前茅。而且他認定,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爲他就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但是很可惜,他沒有成功,因爲一個更牛的人出面了。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過首輔。
葉向高雖然沒有關系,卻有實力,文章寫得實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氣,把這事捅給了申時行。申大人一看,也高興得不行,把沈一貫叫過去,說這是個人才,必定錄取!
這回沈大人郁悶了,大老闆出面了,要不給葉向高飯碗,自己的飯碗也難保,但他終究是不服氣的,于是最終結果如下:
葉向高,錄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這是一個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結果,因爲若要整人,大可把葉向高同志打發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給狀元,卻又給個過得去的名次,實在讓人費解。告訴你,這裏面學問大了。
葉向高黃了自己的算盤,自然是要教訓的。但問題是,這人是申時行保的,申首輔也是個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所以這個面子不但要給,還要給足。而二甲第十二名,是最恰當的安排。
因爲根據明代規定,一般說來,二甲第十二名的成績,可以保證入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但這個名次離狀元相當遠,也不會太風光,惡心一下葉向高,的确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