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實如此。
這是明代曆史上一件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迹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爲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别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緻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隻有兩個。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1601),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内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赓,另一個是沈鯉。
朱赓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爲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志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賬,因爲這位本家資曆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系很好,壓根兒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内閣裏一向是勢不兩立。而現在妖書案發,内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赓,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待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随即恢複工作,以内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态,明目張膽地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郭侍郎的老鄉、朋友、下屬、仆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幹的,那麽應該反擊,這叫報複;如果事情不是沈鯉幹的,那麽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争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幸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鯉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闆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台很硬,死拼是不行的,他随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才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桢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應該說,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
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群衆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兇:生光。
生光先生是什麽人呢?答案是——什麽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隻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兇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嘩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麽個人來背黑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爲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群衆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赓的關系,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麽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兒來頭。
原來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裏面總要帶點兒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兒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雲雲。
後來由于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兒,之所以被确定爲重點嫌疑人,是因爲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麽詐騙皇親國戚呢?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緻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生光。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裏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于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但無論如何,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麽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随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裏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迹核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群衆,以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号子,于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了結,因爲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複核,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鑒于案情重大,将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緻相當于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幹部門。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爲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隻是因爲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蕃,人緣廣,關系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隻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一到三法司,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複,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麽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麽來的,大家心裏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赓也不認。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兒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可是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案情不出自犯人口裏,卻要出自袖中嗎?!”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沈鯉這邊也沒閑着,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禦史們随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禦史實在過于激動,竟然在審案時,衆目睽睽之下,對秀才大聲疾呼:
“别牽連那麽多人了,你就認了吧。”審案審到這個份兒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内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于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比如有位審案禦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确定,此案一定是秀才幹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内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麽知道的。禦史答:“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幹的。”當即笑倒一片。
沒辦法,就隻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複始,終于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幹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生光被押赴刑場,淩遲處死。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生光很冤枉。
因爲别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秀才這點兒見識,别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麽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因爲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争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鉚足了勁兒要收拾沈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志很是強悍,怎麽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于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爲了言官們的新目标。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衆)。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隻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于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準。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兒上,也不容易。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爲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兒,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着,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争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着搞什麽妖書案,打算渾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借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兒!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内閣隻剩下了朱赓。這一年,朱赓七十二歲。
朱赓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疏罵他。首輔大人心态很好,統統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