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貫當時就蒙了。這絕對不可能。
争了近二十年,無數猛人因此落馬,無數官員丢官發配,皇帝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卻死不松口。
然而現在,一切都解決了。事實擺在眼前,即日冊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顯。
沈一貫欣喜若狂,他随即派人出去,通報了這一消息,于是舉朝轟動了,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爲這個等待了許久的勝利。
“争國本”就此落下帷幕。這場萬曆年間最激烈複雜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輔四人、部級官員十餘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員人數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罷官、解職、發配,鬧騰得烏煙瘴氣,還搞出了一個叫東林黨的副産品。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會有解決的一天。
然而這件事情,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決了,遭遇父親冷落的朱常洛終于修成正果,榮登太子寶座。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着一個最大的疑問:爲什麽那封上疏,能夠破解這個殘局?
我不知道沈一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了。
萬曆并不愚蠢,事實上,從之前的種種表現看,他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沒有精神病史,心血來潮或是突發神經,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圖十分明顯——立皇三子。
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放棄了這個經曆十餘年的痛罵、折騰,卻堅持不懈的企圖?
翻來覆去地審閱沈一貫的那封上疏,并綜合此事發生前的種種迹象,我得出的結論是: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從來就不想立皇長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疑問在于,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這幫大臣都是死腦筋,爲何還要頂着漫天的口水和謾罵,用拖延戰術硬扛十幾年?
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會吃這個苦的。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這兩件事他都沒等到。我曾經分析過,要讓皇三子超越皇長子繼位,修改出生證明之類的把戲自然是沒用的,必須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而這個答案隻能是:立嫡不立長。
隻有立嫡子,才能壓過長子,并堵住所有人的嘴。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麽可能變成嫡子呢?事實上,是有可能的,隻要滿足一個條件——鄭貴妃當皇後。
隻要鄭貴妃當上皇後,皇後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繼位也就順理成章了。可是皇後隻有一個,所以要讓鄭貴妃當上皇後,隻能靠等,等到王皇後死掉,或是等時機成熟,把她廢掉,鄭貴妃就能順利接位。可惜這位王皇後身體很好,一直活到了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這一年萬曆駕崩),差點兒比萬曆自己活得還長,且她一向爲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後的喜愛,要廢掉她,實在沒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後,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這事就更沒譜了。萬曆原本以爲免掉一批人,發配一批人,再找個和自己緊密配合的首輔,軟硬結合就能把事情解決。沒想到明代的大臣卻是軟硬都不吃,丢官發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要知道,因爲頂撞皇帝被趕回家,那是光榮,知名度噌噌地往上漲,值大發了。
所以他越嚴厲,越有人往上沖,隻求皇帝大人再狠一點兒,最好暴跳如雷,這樣名聲會更大,效果會更好。
而首輔那邊,雖然也有幾個聽話的,無奈都是些老油條,幫幫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個王錫爵下來,搞了三王并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于王家屏那類人,真是想起來都能痛苦好幾天。十幾年磨下來,人換了不少,朝廷越來越鬧,皇後身體越來越好,萬曆同志焦頭爛額,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決心的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在萬曆十四年(1586)之後。有一天,李太後和萬曆談話,說起了皇長子,太後問:你爲何不立他爲太子?萬曆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後大怒:你也是宮女的兒子!
這就是活該了,萬曆整天忙裏忙外,卻把母親的出身給忘了,要知道這位李老太太,當年也就是個宮女,因爲長得漂亮才被隆慶選中,萬曆才當上了皇帝。如果宮女的兒子不能繼位,那麽萬曆兄是否應該引咎辭職呢?
萬曆當即冷汗直冒,跪地給老太太賠不是,好說歹說才糊弄過去。這件事情,必定給他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皇後沒指望,老太太反對,大臣不買賬,說衆叛親離,絲毫也不過分。萬曆開始意識到,如果不顧一切,強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在自己的皇位和兒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會作出同樣的抉擇。
決定政治動向的最終标準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這是一條真理。
就這樣,沈一貫撿了個大便宜,不僅成就了冊立太子的偉業,成爲朝廷大臣擁戴的對象,他的名聲也如日中天。
可你要說他光撿便宜,不作貢獻,那也是不對的,事實上,他确實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聖旨下達的第二天,萬曆反悔了,或許是不甘心十幾年被人白噴了口水,或許是鄭貴妃吹了枕頭風,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辦了。
但朝廷大臣們并沒有看到這封推辭的诏書,因爲沈一貫封還了。這位一貫滑頭的一貫兄,終于硬了一回,他把聖旨退了回去,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
“萬死不敢奉诏!”
沈一貫的态度,深深地震懾了萬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萬曆二十九年(1601)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爲太子,“争國本”事件正式結束。被壓了十幾年的朱常洛終于翻身,然而他的母親,那位恭妃,卻似乎永無出頭之日。
按說兒子當上了太子,母親至少也能封個貴妃,可萬曆壓根兒就沒提這件事,一直壓着,直到萬曆三十四年(1606),朱常洛的兒子出世,她才被封爲皇貴妃。
但皇貴妃和皇貴妃不一樣,鄭貴妃有排場、有派頭,而王貴妃不但待遇差,連兒子來看他,都要請示皇帝,經批準才能見面。
但幾十年來,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直到萬曆三十九年(1611)的那一天。
她已經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而朱常洛也獲準去探望,當那扇大門洞開時,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傳奇的一生,從宮女到貴妃,再到未來的太後(死後追封)。
但是同時,這次偶遇也毀滅了她,因爲萬曆同志很不地道,幾十年如一日對她搞家庭冷暴力,既無恩寵,也無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并不落寞,也無悔恨。因爲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青史留名的太後也好,籍籍無名的宮女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爲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他經曆千難萬苦,終于平安成人,這就足夠了。
所以,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拉着兒子的衣角,微笑着說:“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這裏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爲感情,是無法翻譯的。還有,其實這句話,她是哭着說的,但我認爲,當時的她,很高興。
王宮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雖然她死後,萬曆還是一如既往地混賬,竟然不予厚葬,經過當時的首輔葉向高反複請求,才得到了一個谥号。
雖然她這一生,并沒有什麽可供傳誦的事迹,但她已然知足。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爲了相聚,隻有母愛,是爲了分離。接受了母親最後祝福的朱常洛還将繼續走下去,在他成爲帝國的統治者前,必須接受更爲可怕的考驗。
妖書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爲出身低,從小不受人待見,身爲皇子,别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才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爲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爲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兒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爲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這麽個人,因爲教過他幾天,辭官後還特地召回,給予優厚待遇。
更爲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于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爲難,朱常洛卻不以爲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曆史無數次證明,在皇權鬥争中,好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廢人。雖然之前經曆風風雨雨,終于當上了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隻要萬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後的陰謀将永不停息,直至将他徹底毀滅。
現實生活不是電影,壞人總是赢,好人經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輸不赢。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朱常洛被冊立爲太子,不過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後,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蕩,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台。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曆,事實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曆三十一年(1603)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範圍内傳抄,後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的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内,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爲這篇文章的内容,實在是太過火爆。此文名叫《續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曆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叙述,隻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文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爲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于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赅。
之所以被稱爲妖書,隻說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于是内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内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赓。妖書的作者别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赓,并讓他們友情客串,台詞如下:
問:你怎麽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赓,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麽多人,爲什麽一定要用朱赓呢,因爲他姓朱,名赓,赓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赓,還有沈一貫同志: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兒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爲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落款者分别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禦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麽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們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别注明,項應祥撰(相當于原著),喬應甲書(相當于執筆)。
這玩意兒一出來,大家都蒙了。沈一貫當即上疏,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面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疏,表示與此事無關,并要求辭職。最倒黴的人是朱赓,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吓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别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吓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麽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卧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志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麽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别出門。
然後再發布谕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準辭職,一個都别走。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号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萬曆原本以爲,來這麽幾手,就能控制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兄弟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裏哪裏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隻能以淚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内閣也不得消停。沈一貫和朱赓吓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待在家裏避風頭,日常工作隻有沈鯉幹,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平時争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兒是放長線釣大魚,不準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