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得天翻地覆,該辦的事還是辦了,萬曆十四年三月,鄭貴妃正式冊封。這件事情的成功解決給萬曆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自己想辦的事情,是能夠辦成的。
這是一個悲劇性的判斷。
然而此後,在冊立太子的問題上,萬曆确實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當然,不鬧事,不代表不挨罵。事實上,在這四年裏,言官們非常盡責,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爲契機,在雒于仁等模範先鋒的帶領下,繼續奮勇前進。
但總體而言,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安定團結的局面依舊。直到這曆史性的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解決雒于仁事件後,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朝廷内外都認爲應冊立爲太子,希望陛下早日決定。”在萬曆看來,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氣疏更頭疼,于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接着和稀泥:
“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沒有嫡子(即皇後的兒子),長幼有序,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身體也弱,等他身體強壯些後,我才放心啊。”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按照語文學來分析,大緻有三層意思。第一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是說我隻能立長子,然後又講長幼有序,是說我不會插隊,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說要立誰。接着又把鄭貴妃扯出來,搞此地無銀三百兩。最後語氣一轉,得出結論:雖然我隻能立長子、不會插隊,老婆也沒有幹涉此事,但考慮到兒子太小,身體太差,暫時還是别立了吧。這招糊弄别人可能還行,對付申時行就有點兒滑稽了,和了幾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計就計,說了這樣一句話:“皇長子已經九歲,應該出閣讀書了,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
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幹的事情,但事實絕非如此,因爲在明代,皇子出閣讀書,就等于承認其爲太子。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既然你不願意封他爲太子,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關鍵。
萬曆倒也不笨,他也不說不讀書,隻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不讀書也行。申時行馬上反駁,說即使人再聰明,如果沒有人教導,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這樣,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鬧到最後,萬曆煩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隻好回去了,申時行離開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申時行轉身,看見了一個太監,他帶來了皇帝的谕令:“先不要走,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先生你見一見吧。”
十幾年後,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一幕,終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萬曆的企圖。
申時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裏,他看見了萬曆和他的兩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并非這兩個皇子,而是此時萬曆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狡黠,隻有安詳與平和。
他指着皇長子,對申時行說:“皇長子已經長大了,隻是身體還有些弱。”
然後他又指着皇三子,說道:“皇三子已經五歲了。”接下來的,是一片沉默。
萬曆平靜地看着申時行,一言不發,此時的他,不是一個酒色财氣的昏庸之輩,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
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看着子女不斷成長,無比欣慰的父親。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應該出閣讀書。”萬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
“我已經指派内侍教他讀書。”事到如今,隻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才六歲,就已經讀書了。皇長子此刻讀書,已經晚了!”
萬曆的回答并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我五歲就已能讀書!”
申時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機會,去勸服萬曆,于是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上前幾步,未經許可,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面前,端詳片刻,對萬曆由衷地說道:
“皇長子儀表非凡,必成大器,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朝廷幸甚!國家幸甚!”
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憤怒、溝通、争執後,萬曆終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萬曆微笑地點點頭,對申時行說道:“這個我自然知道。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沒有嫡子,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這句和緩的話,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兒子出來了,好話也說了,雖然也講幾句什麽鄭貴妃支持,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但終究是表了态。形勢大好,然而接下來,申時行卻一言不發,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這正是他的絕頂聰明之處,點到即止,見好就收,今天先定調,後面再來。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次和諧的對話,不但史無前例,而且後無來者。
“争國本”事件的嚴重性,将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因爲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既不是萬曆,也不會是他。
談話結束後,申時行回到了家中,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曆的聖谕,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
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希望變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坐不住了,随即上疏,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這意思是說,當初咱倆談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給個準信。
但是萬曆似乎突然失憶,啥反應都沒有,申時行等了幾天,一句話都沒有等到。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幾天後,内閣大學士王錫爵上疏:“陛下,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隻是現在皇長子九歲,皇三子已五歲,應該出閣讀書。”不說立太子,隻說要讀書,而且還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見,王錫爵也是個老狐狸。
萬曆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王錫爵等了兩個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時行在内,大家都忍無可忍了,内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要求冊立太子。
嘗到甜頭的萬曆故伎重演:無論你們說什麽,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們能把我怎麽樣?
但他實在低估了手下的這幫老油條,對付油鹽不進的人,他們一向都是有辦法的。
幾天後,萬曆同時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别是申時行、王錫爵、許國、王家屏四位内閣大學士的辭職報告,理由多種多樣,有說身體不好,有說事務繁忙、難以繼任的,反正一句話:不幹了。
自萬曆退居二線以來,國家事務基本全靠内閣,内閣一共就四個人,要是都走了,萬曆就得累死。
沒辦法,皇帝大人隻好現身,找内閣的幾位同志談判,好說歹說,就差求饒了,并且當場表态,會在近期解決這一問題。
内閣的幾位大人總算給了點兒面子,一番交頭接耳之後,上報皇帝:病的還是病,忙的還是忙,但考慮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學士願意顧全大局,繼續幹活。
萬曆竊喜。
因爲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這幫老家夥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時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這次内閣算是上當了。然而上當的人,是他。因爲他從未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爲什麽留下來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簡單地說,這是個不上道的人。王家屏的科舉成績很好,被選爲庶吉士,還編過《世宗實錄》,應該說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來,他都沒啥進步。原因很簡單,高拱當政的時候,他曾上疏彈劾高拱的親戚,高首輔派人找他談話,讓他給點兒面子,他說,不行。張居正當政的時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攏上級。張居正剛病倒的時候,許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說,不去。張居正死了,萬曆十二年(1584),他進入内閣,成爲大學士,此時的内閣,已經有了申時行、王錫爵、許國三個人,他排第四。按規矩,這位甩尾巴的新人應該老實點兒,可他偏偏是個異類,每次内閣讨論問題,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覺得不對,就反對;即使大家都反對,他覺得對,就同意。
他就這麽在内閣裏硬挺了六年,誰見了都怕,申時行拿他也沒辦法。更有甚者,寫辭職信時,别人的理由都是身體有病,工作太忙,他卻别出一格,說是天下大旱,作爲内閣成員,負有責任,應該辭職(久旱乞罷)。
把他留下來,就是折騰萬曆的。
幾天後,禮部尚書于慎行上疏,催促皇帝冊立太子,語言比較激烈。萬曆也比較生氣,罰了他三個月工資。
事情的發生,應該還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結局。換在以往,申時行已經開始揮舞鐵鍬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撫大臣,最後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輕松得多,因爲他隻有一個意見——支持于慎行。
工資還沒扣,他就即刻上疏,爲于慎行辯解,說了一大通道理,把萬曆同志的脾氣活活頂了回去。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一次,萬曆沒有發火。
因爲他發不了火,事情很清楚,内閣四個人,走了三個,留下來的這個,還是個二杆子,明擺着是要爲難自己。而且這位堅持戰鬥的王大人還說不得,再鬧騰一次,沒準兒就走人了,到時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可是光忍還不夠,言官大臣赤膊上陣,内閣打黑槍,明裏暗裏都來,比逼宮還狠,不給個說法,是熬不過去了。
幾天後,一個太監找到了王家屏,向他傳達了皇帝的谕令:
“冊立太子的事情,我準備明年辦,不要再煩(擾)我了。”王家屏頓時喜出望外,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講完:“如果還有人敢就此事上疏,就到十五歲再說!”
朱常洛是萬曆十年(1582)出生的,萬曆發出谕令的時間是萬曆十八年(1590),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再敢鬧騰,這事就六年後再辦!雖然不是無條件投降,但終究還是有了個說法,經過長達五年的鬥争,大臣們勝利了——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爲。事情解決了,王家屏興奮了,興奮之餘,就幹了一件事。他把皇帝的這道谕令告訴了禮部,而第一個獲知消息的人,正是禮部尚書于慎行。
于慎行欣喜若狂,當即上疏告訴皇帝:“此事我剛剛知道,已經通報給朝廷衆官員,要求他們耐心等候。”萬曆氣得差點兒吐了白沫。因爲萬曆給王家屏的,并不是正規的聖旨,而是托太監傳達的口谕,看上去似乎沒區别,但事實上,這是一個有深刻政治用意的舉動。其實在古代,君無戲言這句話基本是胡扯,皇帝也是人,時不時編個瞎話,吹吹牛,也很正常,真正說了就要辦的,隻有聖旨。白紙黑字寫在上面,糊弄不過去。所以萬曆才派太監給王家屏傳話,而他的用意很簡單:這件事情我心裏有譜,但現在還不能辦,先跟你通個氣,以後遇事别跟我對着幹,咱們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