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經典的就是這一句。
所謂衽席之娛,是指某方面的娛樂,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綜合起來的意思是:皇帝你之所以身體不好,在我看來,是因爲過于喜歡某種娛樂,不知收斂保養,如此下去,問題非常嚴重。說這句話的,不是萬曆他媽,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頭接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個管禮儀的六品官,在大庭廣衆之下公開上疏,且一言一語皆已千古流傳。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活了。
命令下達給了申時行,于是申時行爲難了。這位老油條十分清楚,如果按照萬曆的意思嚴懲盧洪春,言官們是不答應的;如果不處理,萬曆又不答應。
琢磨半天,想了辦法。他連夜動筆,草拟了兩道文書,第一道是代萬曆下的,嚴厲斥責盧洪春,并将其革職查辦。第二道是代内閣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夠寬恕盧洪春,就這麽算了。按照他的想法,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有交代。
事實證明,這隻是幻想。
首先發作的是萬曆,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時行耍兩面派,立即下令,即刻動手打屁股,不得延誤。此外,他還不懷好意地暗示,午門很大,多個人不嫌擠。
午門就是執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要去墊背,申時行随即更改口風,把盧洪春拉出去結結實實地打了六十棍。
馬蜂窩就這麽捅破了。言官們很慚愧,一個禮部的業餘選手,都敢上疏,勇于曝光皇帝的私生活,久經罵陣的專業人才竟然毫無動靜,還有沒有職業道德?
于是大家群情激憤,以給事中楊廷相爲先鋒,十餘名言官一擁而上,爲盧洪春喊冤翻案。
面對漫天的口水和奏疏,萬曆毫不退讓。事實上,這是一個極端英明的抉擇:一旦讓步,從寬處理了盧洪春,那所謂“喜歡某種娛樂,不注意身體”的黑鍋,就算是背定了。
但駁回去一批,又來一批,言官們踴躍發言,熱烈讨論,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說白不說。
萬曆終于惱火了,他決定罰款,帶頭鬧事的主犯罰一年工資,從犯八個月。對言官而言,這個辦法很有效果。
在明代,對付不同類别的官員,有不同的方法:要折騰地方官,一般都是降職,罰工資沒用,因爲這幫人計劃外收入多,工資基本不動,罰光了都沒事。
言官就不同了,他們都是靠死工資的,沒工資,日子就沒法過,一家老小隻能去喝西北風,故十分害怕這一招。
于是風波終于平息,大家都消停了。
但這隻是表面現象,對此,申時行有很深的認識。作爲天字第一号混事的高手,他既不想得罪領導,又不想得罪同事,爲實現安定團結,幾十年如一日地和稀泥。然而,随着事件的進一步發展,他逐漸意識到,和稀泥的幸福生活長不了。
因爲萬曆的生活作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事實上,盧洪春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确的,二十多歲的萬曆之所以不上朝,應該是沉迷于某種娛樂,否則實在很難解釋,整天在宮裏待着,到底有啥樂趣可言。
說起來,當年張居正管他也實在管得太緊,啥也不讓幹,吃個飯喝點兒酒都得看着,就好比高考學生拼死拼活熬了幾年,一朝拿到錄取通知書,革命成功,自然就完全解放了。
萬曆同志在解放個人的同時,也解放了大家,火燒眉毛的事情(比如打仗,陰謀叛亂之類),看一看,批一批,其餘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上朝的日子越來越少。
申時行很着急,但這事又不好公開講,于是他靈機一動,連夜寫就了一封奏疏。在我看來,這封文書的和稀泥技術,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文章大意是這樣的:皇帝陛下,我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好,經常頭暈眼花(時作暈眩),對此我十分擔心。我知道,您這是勞累所緻啊,由于您經常熬夜工作,親曆親爲(一語雙關,佩服),才會身體不好。爲了國家,希望您能夠清心寡欲,養氣甯神(原文用詞),好好保重身體。
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
對于這封奏疏,萬曆還是很給了點兒面子,他召見了申時行,表示明白他的苦心,良藥雖然苦口,卻能治病,今後一定注意。申時行倍感欣慰,興高采烈地走了。
但這隻是錯覺,因爲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藥到病除的藥隻有一種——毒藥。事實證明,萬曆确實不是一般人,因爲一般人被人勸,多少還能改幾天,他卻是一點兒不改,每天繼續加班加點,從事自己熱愛的娛樂。據說還變本加厲,找來了十幾個小太監,陪着一起睡(同寝),也算是開辟了新品種。
找太監這一段,史料多有記載,準确性說不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萬曆同志依舊是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給大臣們面子。
既然不給臉面,那咱就有撕破臉的說法。
萬曆十七年(1589)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國曆史上膽最大、氣最足的奏疏問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員雒于仁。
雒于仁,字少泾,陝西泾陽人。縱觀明、清兩代,陝西考試不大行,但人都比較實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啰啰唆唆,說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頂。
比如後世的大貪污犯和珅,最得意的時候,上有皇帝撐腰,下有大臣擡轎,什麽紀曉岚、劉墉,全都服服帖帖、老老實實靠邊站,所謂“智鬥”之類,大都是後人胡編的,可謂一呼百應。而唯一不應的,就是來自陝西的王傑。每次和珅說話,文武百官都誇,王傑偏要頂兩句,足足惡心了和珅十幾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也隻能是“厭之而不能去”(《清史稿》)。
雒于仁就屬于這類人,想什麽就說什麽,從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這個習慣,還有家族傳統:
雒于仁的父親,叫做雒遵,當年曾是高拱的學生,幹過吏科都給事中。馮保得勢的時候,罵過馮保,張居正得勢的時候,罵過譚綸(張居正的親信),爲人一向高傲,平生隻佩服一人,名叫海瑞。
有這麽個父親,雒于仁自然不是孬種,加上他家雖世代爲官,卻世代不撈錢,窮日子過慣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罰工資,不怕降職,看不慣皇帝了,就要罵。随即一揮而就,寫下奇文一篇,後世俗稱爲“酒色财氣疏”。
該文主旨明确,開篇即點明中心思想:“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财氣者也,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财則亂神,尚氣則損肝。”這段話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說皇上你确實有病,什麽病呢?你喜歡喝酒,喜歡玩女人,喜歡撈錢,還喜歡動怒耍威風,酒色财氣樣樣俱全,自然就病了。以上是全文的論點。接下來的篇幅,是論據,描述了萬曆同志在喝酒、玩女人方面的具體表現,逐一論證以上四點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比較長,就不列舉了。綜觀此文,下筆之狠,罵法之全,真可謂是鬼哭狼嚎,就罵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于仁已經全面超越了海瑞前輩。雒遵同志如果在天有靈,應該可以瞑目了。
更缺德的是,雒于仁的這封奏疏是十二月(農曆)底送上去的,搞得萬曆自從收到這封奏疏,就開始罵,不停地罵,沒日沒夜地罵,罵得新年都沒過好。
罵過瘾後,就該辦人了。
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按照規矩,内閣首輔應該去宮裏拜年,當然也不是真拜,到宮門口鞠個躬就算數。但這一次,申時行剛準備走人,就被太監給叫住了。
此時,雒于仁的奏疏已經傳遍内外,申先生自然知道怎麽回事,不用言語就進了宮,看到了氣急敗壞的皇帝。雙方展開了一次别開生面的對話(以下言語,皆出自申時行的原始記錄):
萬曆:“先生看過奏本(指雒于仁的那份),說朕酒色财氣,試爲朕評一評。”申時行:……(還沒說話,即被打斷)萬曆:“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即著名的鄭貴妃),朕隻因鄭氏勤勞……何曾有偏?”喘口氣,接着說:
“他說朕貪财……朕爲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又說朕尚氣……勇即是氣,朕豈不知!人孰無氣!”
這口氣出完了,最後得出結論:“先生将這奏本去票拟重處!”
申時行這才搭上話:
“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說到此處,又被打斷)萬曆大喝一聲:
“他就是出位沽名!”申時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幾十年,從未見過這幅場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樣,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這樣下去,恐怕要出大事。于是他閉上了嘴,開始緊張地思索對策。
既不能讓皇帝幹掉雒于仁,也不能不讓皇帝出氣,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他(指雒于仁)确實是爲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從重處罰他,卻恰恰幫他成了名,反損皇上聖德啊!”“如果皇上寬容,不和他去一般見識,皇上的聖德自然天下聞名!”(繼續戴高帽)
在這堆稀泥面前,萬曆同志終于消了氣:“這也說得是,如果和他計較,倒不是損了朕的德行,而是損了朕的氣度!”上鈎了,再加最後一句:
“皇上聖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圓滿收工)萬曆沉默地點了點頭。
話說到這兒,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時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極爲重要的事。
他決定趁此機會,解決此事。然而,他正準備開口,卻又聽見了一句怒斥:“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
萬曆到底是年輕人,雖然被申時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甘休,這會兒回過味來,又繞回去了。
這事還他娘沒完了,申時行頭疼不已,但再頭疼,事情總得解決,如果任由萬曆發作胡來,後果将不堪設想。
在這關鍵的時刻,申時行再次展現了他舉世無雙的混事本領,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
“陛下,此奏本(雒于仁)原本就是訛傳,如果要重處雒于仁,必定會将此奏本傳之四方,反而做了實話啊!”
利害關系說完,接下來該掏心窩了:“其實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卻遲遲不見陛下發閣(内閣)懲處(學名:留中),我們幾個内閣大學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歎,陛下您胸襟寬容,實在是超越千古啊!”(馬屁與說理相結合)“所以以臣等愚見,陛下不用處置此事,奏疏還是照舊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寬容必定能留存史書,傳之後世,千秋萬代都稱頌陛下是堯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
據說拍馬屁這個行當,最高境界是兩句古詩,所謂“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在我看來,申時行做到了。
但申先生還是低估了萬曆的二杆子性格,他話剛講完,萬曆又是一聲大吼:“如何設法處他?隻是氣他不過!”好話說一堆,還這麽個态度,那就不客氣了:“此本不可發出,也無他法處之,還望皇上寬恕,容臣等傳谕該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級官員),使之去任可也。”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訴你,罵你的這篇文章不能發,也沒辦法處理,最多我去找他們領導,把這人免職了事,你别再鬧了,鬧也沒用。
很明顯,萬曆雖然在氣頭上,卻還是很識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勢下,自己不能把雒于仁怎麽樣,半天一言不發。申時行明白,這是默認。
萬曆十八年(1590)的這場驚天風波就此了結,雒于仁罵得皇上一無是處,青史留名,卻既沒掉腦袋,也沒有挨闆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而氣得半死的萬曆終于認定,言官就是渾蛋,在此後的幾十年裏,他都保持着相同的看法。
最大的赢家無疑是申時行,他保護了盧洪春、保護了雒于仁,安撫了言官大臣,也沒有得罪皇帝,使兩次危機成功化解,無愧爲和稀泥的絕頂高手。
自萬曆十一年(1583)執政以來,申時行經曆了無數考驗,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他都應付自如。七年間,上哄皇帝,下撫大臣,即使有個把不識趣、不配合的,也被他輕輕松松地解決掉,混得可謂如魚得水。
然而正是這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在解決完最爲棘手的雒于仁問題後,他的好運将徹底結束。
因爲接下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雖然雒于仁的事十分難辦,但和申時行即将提出的這件事相比,隻能說是微不足道。
他所講的事情,影響了無數人的一生,以及大明王朝的國運,而這件事情,在曆史上有個專用名詞:“争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