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龍戰死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擋住了日軍的退路。
在島津義弘看來,失去将領的明軍很快就會被擊潰,并乖乖地讓開道路。
但是他錯了。
此時的明軍已不再需要指揮,當他們親眼目睹那悲壯的一幕,怒火被徹底引燃之時,勇氣和憤怒已經成爲了最爲偉大的統帥。
在複仇火焰的驅使下,鄧子龍的浙兵發動了潮水般的逆襲,日軍節節敗退,被趕回了露梁海内。
在那裏,他們又遇見了分别不久的老朋友:陳璘和李舜臣。
陳璘軍、李舜臣軍,再加上退進來的島津軍和追擊的鄧子龍軍,露梁海裏布滿戰艦,可謂是人滿爲患。
島津義弘軍的末日終于來臨。等候已久的陳璘和李舜臣對日艦發動了最後進攻,數百門艦炮猛烈轟鳴,無數日軍不是被炮彈當場炸死,就是跳海當飼料。在刺鼻的硫黃和血腥味中,伴随着燃燒的烈焰,藍色的露梁海一片赤紅。
這就是曾經橫行海上、骁勇善戰的島津水軍的最後一幕,也是古往今來侵略者的必然結局。
絕望的日軍開始了最後的反撲,但已于事無補,在大炮的轟鳴聲中,他們都将前往同一個世界。
然而就在最終勝利的時刻即将到來的時候,一個意外發生了。
在戰鬥中,李舜臣又一次身先士卒,考慮到之前他隻有十二條破船就敢打日軍四百條戰艦,而今正值痛打落水狗,不表現一把實在說不過去。
但就在他奮勇沖擊的時候,一顆子彈飛來,擊中了他的胸膛。
這是一件極爲匪夷所思的事情,此時明朝聯軍占盡先機,日軍已是強弩之末,一盤散沙,打一槍就得換個地方,基本屬于任人宰割型,行将崩潰。
敵軍已被包圍,兵力武器占優,士氣十分振奮,殘敵不堪一擊,這就是當時的戰況,且李舜臣乘坐龜船,四周都有鐵甲包裹,射擊空隙有限,說難聽點,就算站出去讓人打,都未必能被擊中。
然而李舜臣還是中彈了。
在這世上,有些事情是說不準的,比如二戰時的蘇軍大将瓦杜丁,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什麽惡仗、硬仗、找死仗都打過,斯大林格勒挺過來了,庫爾斯克打赢了,追得德軍名将曼斯坦因到處跑。如此猛人,竟然在戰役結束,到地方檢查工作的時候,遇上了一幫土匪,腿上挨了一冷槍,按說傷也不重,偏偏就沒搶救過來,就這麽死了。
李舜臣的情況大緻如此。
身負重傷的李舜臣明白,他的使命即将結束,但這場戰役并未終結。
于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對身邊的部将李莞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我就要死了,但現在戰況緊急,不要透露我的死訊,請你接替我的位置,以我的名義,繼續戰鬥下去。”
這也是他的最後遺言。
在戰場上,唯一的衡量标準就是勝負,因爲隻有勝利者的故事,才能流傳下來。
所以李舜臣依然是幸運的,他雖沒能看到勝利的來臨,但他的一切都将作爲勝利者的傳奇傳揚萬世,正如他所寫過的那首詩:
全節終須報,成功豈可知?
平生心已定,此外有何辭!
節已報,心已定,便已成功,再有何辭?
伴随着李舜臣的逝去,日軍迎來了自己的最後命運。在明朝聯軍的全力猛攻下,戰鬥變成了屠殺,日方四百餘艘戰艦被擊沉,一萬餘人陣亡,日軍慘敗。
但要說日軍毫無亮點,那也是不客觀的,要特别提出表揚的,就是島津義弘先生。他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逃跑本領可謂舉世無雙,在抛下無數墊背、送死的同胞後,他終于逃了出去,雖然此時他的身邊,隻剩下了幾十條破船和幾百名士兵。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九日中午,曆時一天半的露梁海大戰正式結束,日軍精銳第五軍全軍覆沒,史稱“露梁海大捷”。
露梁海大捷後,翹首企盼的小西行長部終于徹底崩潰,紛紛化整爲零,四散奔逃。小西行長不落人後,率殘部趁明軍不備,乘船偷渡出海,經過千辛萬苦逃回日本,餘部大部被殲。
至此,抗倭援朝戰争正式結束,此戰曆時七年,最終,以中國軍隊的徹底勝利,以及日本軍隊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七年前,那杯由邪惡與野心釀成的苦酒,最終澆到豐臣秀吉的墳頭上。
活該,死了也該。
正義終究戰勝了邪惡,無論此時,或是三百四十年後,曆史都用事實告訴了我們相同的道理:
無論何時何地,總會有那麽幾個不安分的侵略者,他們或許殘暴,或許強大,或許看似不可戰勝,但終将被埋葬。
戰争結束了,勝利也好,失敗也罷,參戰的主角們都有了各自的結局。
兩年後(1600),超級“忍者”德川家康終于發作,集結兵力,準備欺負豐臣秀吉的孤兒寡婦。死硬派小西行長當即連同石田三成等人,組成西軍,出兵迎戰。
但滑稽的是,出于對小西行長、石田三成的極度憎恨,作爲豐臣秀吉的鐵杆親信,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當機立斷,放下與德川家康之間的敵我矛盾,毅然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内部矛盾中去,加入東軍,跟小西行長玩命。
而最搞笑的,莫過于島津義弘。此人和豐臣秀吉關系本就不好,開戰之初是德川家康的人,并奉命去幫助守城。結果城裏的人未接通報,以爲他是敵人派來忽悠的,不但沒有開門,還對他放了幾槍。
換了别人,無非是回去找德川家康告一狀,之後該幹嗎還幹嗎,可這位就不同了,二杆子精神再起,操着家夥連夜投小西行長去也。
經過你來我往數個回合,這一大幫子人終于在日本關原碰上了,展開死磕。經過一天戰鬥,西軍敗退,小西行長戰敗後逃走,後又被擒獲斬首。島津義弘還是一如既往地跑了路,後來托人求情撿了一條命。
豐臣秀吉創立的事業就此完結。
但曆史的懲罰并未結束,十五年後(1615),戰火再起,在大阪夏季戰役中,德川家康攻克了豐臣家的最後據點大阪城,豐臣秀吉的老婆孩子都死在城裏,豐臣家族滅亡,斷子絕孫。
我不是報應論者,但這一次,我信。
此後,德川家康統一日本,并建立了著名的德川幕府。他着力與明朝恢複友好關系,發展經濟,頗有建樹。
朝鮮失去了李舜臣,卻迎來了和平,回複了平靜的生活。爲紀念那些爲了朝鮮人民的安甯和自由而犧牲的明軍将士,朝鮮政府修建了大報壇,每年祭祀,以表示對明朝仗義相助的感激,并提醒後輩不忘報恩。
現在,大報壇已經消失了,爲什麽消失,我不知道。
明朝的大軍得勝歸來,萬曆并沒有虧待他們,将領之中,麻貴升任右都督,陳璘和劉綎也升了官。
當兵的也沒白幹,爲表彰群衆,據說萬曆從國庫裏撥出了八萬兩白銀,作爲對士兵的封賞。當然,具體到每個人的頭上,一層扒一層,外加還有陳璘這樣的領導,能分到多少,那就不好說了。但無論如何,也算夠意思了。
雖然在七年之中,曾有過無數的曲折,遇上許多的困難,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爲打赢了。
所謂正義、邪惡、侵略、暴行,大多時候都是毫無意義的胡扯,衡量戰争的唯一且永遠的準則,就是勝利,或失敗。
用黑暗的暴力維護了光明的正義,這就是明朝創立的不朽功勳。
這場戰争的最後結局大緻如此,十分清楚,但有趣的是,幾百年後,曆史對于這場戰争的評價,卻十分之不清楚。
具體情況大緻如下:日本的史料表示,這是一場延續了戰國光榮以及名将光輝的戰争,雖然未必光彩(這一點,他們是承認的)。
朝鮮(韓國)的史料則認爲,這場戰争之所以勝利,主要是因爲李舜臣和朝鮮義軍(無奈,政府軍的表現實在太差),至于其他方面的因素,當然是有的,但似乎也是比較次要的。
而明朝方面……基本沒什麽動靜。
現象是奇怪的,但原因是簡單的,因爲在明朝看來,這場戰争,壓根就不是什麽大事。
這是千真萬确的事實,所謂的抗倭援朝戰争,在史學界實在不算個啥,也沒聽說哪位專家靠研究這事出了名。即使在明代,它也隻是“萬曆三大征”的一部分而已,史料也不算多,除了《萬曆三大征考》還算是馬馬虎虎外,許多細節隻能從日本和朝鮮史料中找。
說起來,也隻能怪我國地大物博,什麽事都有,什麽人都出。就規模而言,這場戰争确實不值一提,打了七年,從頭到尾,明軍的總人數不過四萬左右,直到最後一年,才勉強增兵至八萬,且打兩個月就收了場,架勢并不算大。
而日本爲了打這場仗,什麽名将精兵之類的老本全都押上去了,十幾萬人拉到朝鮮,死光了再填,打到後來,國内農民不夠,竟然四處抓朝鮮人回去種田,實在是頂不住了。
朝鮮更不用說,被打得束手無策,奄奄一息,差點被人給滅了,國王都準備外出避難,苦難深重,自然印象深刻。
相比而言,日本是拼了老命,朝鮮是差點沒命,而明朝卻全然沒有玩命的架勢,派幾萬人出國,軍費糧食自己掏腰包,就把日本辦挺了,事後連戰争賠款都沒要(估計日本也沒錢給)。
什麽叫強大?這就叫強大。
事實上,在進行這場戰争的同時,明朝還調兵十餘萬,圍剿四川方向的楊應龍叛亂。在萬曆同志看來,這位叫楊應龍的土财主(土司),比豐臣秀吉的威脅更大。
基于以上理由,在宣傳方面,明朝也是相當落後。戰争結束後,在日本,明明表現不咋樣的加藤清正、島津義弘都被捧上了天,所謂“虎加藤”、“鬼石曼子”一波接一波地吹,從沒消停過。
朝鮮方面,貨真價實的李舜臣自不必說,死後被封公爵,幾百年下來,能加的榮譽都加了,成爲了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
至于明朝,對相關人員的處理,大緻是這樣的:
戰後,劉綎、陳璘任職都督同知(從一品),算是升了半級。當然,也不是白升的,幾個月後,這二位仁兄就被調去四川播州的窮山惡水,因爲在那裏,還有個楊應龍等着他們去收拾。
英勇獻身的鄧子龍也得到了封賞,他被追賜爲都督佥事(從二品),并得到了一個世襲職位,給兒子找了個鐵飯碗。
僅此而已。
但和李如松比起來,以上的幾位就算不錯了。這位仁兄智勇雙全、能征善戰,幾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局,是朝鮮戰争中最爲傑出的軍事天才。
可這位蓋世英雄,死後不但沒人捧,還差點被口水淹死第二遍。
說到底,都是言官惹的禍。
明代是一個開明的朝代,言官可以任意發言,批評皇帝,彈劾大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民主。
可是民主過了頭,就有問題了,發展到萬曆年間,言官們已經是無所不罵,壞人要罵,好人也要罵,不幹事的要罵,幹事的也要罵,且職位越高,權力越大,罵得就越響。
而李成梁十分符合這個條件。這位兄弟鎮守邊界數十年,權大勢大,是最好的目标,外加他虧空貪污之類的事情也沒少幹,下台之後自然不招人待見,彈章堆得和山一樣高,說什麽的都有。
李如松自然也未能幸免,加上他在朝鮮風光一時,功勳卓著,就成了連帶打擊對象。最扯淡的是禦史丁應泰,不但攻擊他本人,連他的戰績也要罵,說平壤戰役是小勝,日軍死傷極少,碧蹄館之戰是大敗,明軍死傷極多。
這還不算,他居然檢舉朝鮮與日本串通,說李如松也有通倭嫌疑。要按照他的說法和算法,明軍的士兵估計都是死後從墳裏刨出來的(一共也就四五萬人),日軍都是拿白鴿的和平使者(死傷不多,就是要逃)。李如松應該算是雙面間諜,明明和日軍勾結,偏偏還把日軍趕跑了。
這人不但無恥,還很無聊,彈劾一封接着一封,鬧到最後,連不愛搭理人的萬曆也忍不住了,直接給他下了個革職令讓他滾蛋。
然而,從根本上講,封賞過少、彈劾過多的責任者并不是丁應泰,更不是萬曆,因爲按照明朝的慣例和規定,像抗倭援朝這種規模的戰役,帶幾萬人出去打一場,封賞就這麽少,彈劾就這麽多,大家都習慣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雖然可笑,卻很真實:
對明朝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太大的事。
既然不是什麽大事,自然就沒人管,自己不管别人當然也不管,加上那些無聊的言官潑髒水,修《明史》的清代史官照單全收,日本和朝鮮史料又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各說各話。于是,對這場戰争的評價,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争議、誤解、謎團。
然而無論大小,曆史上确實存在過這樣一件事情:
四百多年前,有一群人爲了遏止貪欲和邪惡,遠赴他鄉,進行過一場偉大的戰争,在這場驚心動魄的較量裏,他們中的許多人,爲此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我認爲,我們應該知道這一切,知道有這樣一場戰争,有這樣一群人,曾爲了捍衛自由與正義,英勇奮戰,毫無畏懼。
爲了那些無比的智慧,無畏的勇氣,以及無私的犧牲。
萬曆二十七年(1599)四月,征倭總兵麻貴率軍凱旋歸來,明神宗在午門接見了他。
在搞完大大小小不厭其煩的程序儀式後,明神宗下旨,當衆宣讀大明诏書,通傳天下,宣告抗倭援朝之役就此結束。
這是一封诏書,也是一個預言,因爲在這份長篇大論之中,有這樣一句話:
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