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安與等待中,十八日的夜晚到來。
此時的島津義弘站在旗艦上,信心十足地向着目的地挺進。之前的泗川之戰,雖然他隻是僥幸撿個便宜,但畢竟是勝了,又被人捧爲名将,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之所以跑來救小西行長,倒不是他倆關系多好,無非是二杆子精神大爆發,别人不幹,他偏幹。
此外,他已認定,明軍圍困小西行長,必然放松外圍的戒備,更想不到日軍去而複返,此時進攻,必能一舉擊潰明軍。
在這個世界上,笨人的第一特征,就是自認爲聰明。
事實印證了島津義弘的猜想,明軍以往嚴加防範的露梁海峽,竟然毫無動靜,由一萬五千餘人組成的日軍艦隊,就此大搖大擺地開了進去。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沒能領到回航的船票。
日軍的艦隊規模很大,共有六百多條船,隊列很長,當後軍仍在陸續前進之時,前軍的島津義弘已依稀看到了前方的貓島。
但他永遠不可能到達那裏了,因爲當最後一條船進入露梁海口的時候,等待已久的鄧子龍發動了攻擊。
鄧子龍手下的這三千兵,大多是浙江人,跟随他從浙江前來此地,雖然名不見經傳,卻絕非尋常。在五十多年前,這支隊伍有一個更爲響亮的名字——俞家軍。
在當年那場艱苦卓絕的抗倭之戰中,兩位大明名将分别創建了專屬于自己的軍隊:戚家軍,以及俞家軍。
俞大猷熟悉海戰,是唯一堪與徐海對敵的明朝海軍将領。而他所創建的俞家軍,大都從漁民中選取,熟悉水性和流向,善于駕船,并經過嚴格訓練,多次與倭寇海盜交戰,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堪稱明朝最精銳的水軍。
經過五十年的淬煉與更替,他們來到了朝鮮,露梁海。
接到進攻命令後,鄧子龍部從埋伏處突然駛出,将日軍歸路堵死,并以十隻戰船爲一組,向日軍艦隊發起多點突襲。
這是一個緻命的打擊,由于日軍隊列過長,而且毫無防備,轉瞬之間,後部上百條戰船已被切成幾段,雖然日軍人數占優,卻陷入明軍分割包圍,動彈不得。
包圍圈内的日軍一片慌亂,他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和跳上船的明軍肉搏。然而明軍戰艦卻絲毫不動,保持着詭異的平靜。
日軍的疑問沒有持續太久,便聽到了答案——可怕的轟鳴聲。
明軍的第二波攻擊開始,不用跳幫,不用肉搏,因爲在鄧子龍的戰艦上,裝備着一種武器——虎蹲炮。這是一種大型火炮,射程可達半裏,雖然威力一般,炮彈飛個幾百米就得掉入水裏,但近距離内打日軍的鐵皮木頭船,還是綽綽有餘。
就這樣,在炮轟、哀号和慘叫聲中,日艦隊後軍損失慘重,基本喪失了作戰能力。
當炮聲響起的時候,前軍的島津義弘立即意識到,中埋伏了。
但很快,他就顯示出了驚人的鎮定與沉着,并做出了正确的判斷——繼續前進。
後軍已經深陷重圍,敵軍兵力不清,所以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攻擊向前,與順天的小西行長會師。隻有這樣,才有反敗爲勝的可能。
在島津義弘的指揮下,日軍艦隊抛棄了後軍,不顧一切地向前挺進。
然而,他們沒能走多遠。
當島津義弘軍剛剛沖出露梁海時,便遭受了第二次緻命的打擊——李舜臣出現了。
被冷落三年後,李舜臣終于再次成爲了水軍統領。但他于三個月前上任時,迎接他的,卻隻有兩千多老弱殘兵和一些破爛的船隻,因爲他的前任元均在戰死的同時,還帶走了許多水軍艦船作爲陪葬。
此時,明朝水軍尚未到來,日軍主帥藤堂高虎率領艦隊橫掃朝鮮海峽,無人可擋,而李舜臣,什麽都沒有。
九月十五日,藤堂高虎率四百餘條戰艦,闖入鳴梁海峽。
李舜臣得知消息後,即刻率少量龜船出戰,确切地說,是十二條。這已經是他的全部家當。
四百對十二,于是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雖然李舜臣是少有的水軍天才,此戰也必敗無疑,除非奇迹發生。
但事實告訴我們,奇迹,正是由天才創造的。
戰役結局證明,藤堂高虎的水軍技術,也就能對付元均這類的廢物。經過激戰,李舜臣輕松獲勝,并擊沉四十餘艘敵艦,殲滅日水軍三千餘人,日軍将領波多信時被擊斃,藤堂高虎身負重傷,差點被生擒,日軍大敗,史稱鳴梁海之戰。
對李舜臣而言,這不過是光榮的開始,而露梁海,将是傳奇的結束。
當日軍艦隊出現在視野之中時,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攻擊令。
此時,島津義弘的心中正充滿期待,他已經看見了前方的貓島,如此靠近,如此清晰,隻要跨過此地,勝利仍将屬于自己。
然後,他就聽見了炮聲,從他的側面。
在戰場上,軍隊的側翼是極其脆弱的,一旦被敵方襲擊,很容易被攔腰截斷,失去戰鬥能力,其作用類似于打群架時被人腦後拍磚,是非常要命的一招。
很明顯,龜船比磚頭厲害得多,在李舜臣的統一指揮下,這些鐵甲烏龜直插日軍艦群,幾乎不講任何戰術,肆無忌憚地亂打亂撞。在這突然的打擊下,日軍指揮系統被徹底攪亂,混作一團,落海喪生者不計其數。
然而,就在這最爲混亂的時刻,島津義弘卻并沒有慌亂。
作爲一位優秀的指揮官,他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在攻擊發起的那一刻,他已然确定,敵人來自側翼。
而他的前方,仍然是一片坦途,很明顯,明軍并未在此設防。
那就繼續前進吧,隻要到達順天,一切都将結束。
按照之前的計劃,當鄧子龍的第一聲炮聲響起時,陳璘起航出擊。
出于隐蔽的需要,陳璘的軍隊駐紮在竹島,這裏離露梁海較遠,需要行駛一段,才能到達會戰地點。
而在此之前,島津義弘将有足夠的時間通過空虛的貓島海域,成功登陸順天。
然而陳璘并不着急,因爲他知道,那看似無人防守的貓島,是島津義弘絕對無法逾越的。
拼死前行的日軍艦隊終于進入了貓島海域,然而就在此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一片甯靜之中,位居前列的三艘戰艦突然發出巨響!船隻受創起火,兩艘重傷,一艘沉沒。
沒有敵船,沒有炮火,似乎也不是自爆,看着空無一人的水域,島津義弘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産生了懷疑——有鬼不成?!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在那片看似平靜的海面下,一種可怕的武器正式登上曆史舞台,它的名字,叫做水雷。
明代水雷,是以木箱爲外殼,中間放置火藥,根據海水浮力,填充重量不等的重物,以固定其位置,并保持漂浮于海面之下,以便隐蔽及定位。
當然了,關于這東西,我也就了解這麽多,相關細節,如引爆及防水問題本人一概不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這玩意兒确實能響,能用。
陳璘的自信,正是來源于此。
島津義弘卻依然是滿腦糨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爲危險的地方,如果繼續前進,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于是他下令,停止前進。
前行已無可能,絕望的日軍隻得掉頭,向身後那個可怕的敵人發起最後的沖鋒。
敵人的回歸讓李舜臣十分興奮,他知道,最後的決戰即将開始。
在亂軍之中,李舜臣親自擂鼓,率旗艦沖向日軍艦群。
此時日軍雖受重創,但主力尚存,李舜臣竟然孤軍沖入敵陣,應該說,他很勇敢,但勇敢的另一個解釋,就是愚蠢。
估計是打藤堂高虎之類的廢物上了瘾,李舜臣壓根就沒把日軍放在眼裏,一路沖進了日軍中軍。然而島津義弘用實際行動證明,作爲二杆子的優秀代表,他并不白給。
很快,身經百戰的島津水軍便理清了頭緒,組織五十餘條戰船,将李舜臣的旗艦圍得嚴嚴實實,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雖然龜船十分堅固,也實在扛不住這麽個打法,船身多處起火,形勢不妙。
眼看李舜臣就要落海喂魚,陳璘趕到了。
我确信,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情是很鐵的,因爲發現李舜臣被圍之後,陳璘不等部隊列陣,便義無反顧地沖了進去,而此時他的身邊,僅有四條戰艦。
于是,他也被圍住了。
此時,已是十九日清晨。
無論島津義弘、陳璘,或是李舜臣,都沒有料到,戰局竟會如此複雜。明朝聯軍圍住了日軍,日軍卻又圍住了明朝兩軍主帥,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而第一個理出頭緒的人,是島津義弘。
在他的統一調配下,日軍開始集中兵力,圍攻陳璘和李舜臣的旗艦。
陳璘的處境比李舜臣還要慘,因爲他的旗艦不是龜船,也沒有鐵刺鐵鈎,幾名敢玩命的日軍趁人不備,拼死跳了上來,抽刀直奔陳璘而去。
事發突然,船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關鍵時刻,陳璘的兒子陳九經出場了。
這位仁兄很是生猛,拼死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刀,被砍得鮮血淋漓,巋然不動(血淋漓,猶不動)。
明軍護衛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把那幾名日軍亂刀砍死。
驚出一頭冷汗的陳璘沒有絲毫喜悅,他很清楚,日軍包圍圈越來越小,跳上來的人會越來越多,援兵到來之前,如果不玩一招狠的,下個被砍死的,必定是自己。
沉吟片刻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很快,奇特的景象出現了,逐漸靠攏的日軍驚奇地發現,陳璘的旗艦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士兵!船上空空蕩蕩,無人活動,十分之安靜。
這是十分詭異的一幕,但在頭腦簡單的日軍士兵看來,答案十分簡單:陳璘船上的人,已經全部陣亡。
于是他們毫無顧忌,紛紛跳了上去。
然而他們終究看到了明軍,在即将着陸的時候。
其實明軍一直都在,隻不過他們趴在了甲闆上。
爲了給日軍一個深刻的印象和教訓,陳璘命令,所有明軍一律伏身,并用盾牌蓋住自己(挨牌而伏),手持長槍,仰視上方,當看見從天而降的人時,立即對準目标——出槍。
伴随着凄厲慘叫聲,無數士兵被紮成了人串,這一血腥的場景徹底吓住了日軍,無人再敢靠近。
趁此機會,圈外的部分明軍戰艦沖了進來,與陳璘會師,企圖攻破包圍圈。但日軍十分頑固,死戰不退,雙方陷入僵持狀态。
然而,就在這戰鬥最爲激烈的時刻,陳璘的船上突然響起了鳴金聲。
按日軍的思維,鳴金,就是不準備打了,可如今大家都在海上,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收兵回營這一說,您現在鳴金,算怎麽回事?
而明軍戰船在收到這一信号後,卻極爲一緻地停止了攻擊。日軍不明就裏,加上之前吃過大虧,也不敢動,平靜又一次降臨了戰場。
這正是陳璘所期盼的,因爲這一次,他并沒有故弄玄虛,之所以鳴金,隻因爲他需要時間,去準備另一樣秘密武器。
他得到了足夠的時間。
随即,日軍看到了另一幕奇景,無數後部帶火的竹筒自明軍艦上呼嘯而出,重重地擊打在自己的船上,所到之處爆炸起火,濃煙四起,日軍艦隊陷入一片火海。
這種武器的名字,叫做火龍出水。
雖然許多年後,面對拿火槍的英軍,手持長矛、目光呆滞的清軍幾乎毫無抵抗之力,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幾百年前的明軍,卻有着先進的思維、創意,以及登峰造極的火器。
火龍出水,就是明代軍事工業最爲優秀的傑作。
該武器由竹筒或木筒制成,中間填充火藥彈丸,後部裝有火藥引信,射程可達兩百步,專門攻擊對方艦船,是明軍水戰的專用武器,點燃後尾部,帶火在水上滑翔,故稱爲火龍出水。這也是人類軍事史上最早的艦對艦導彈雛形。
什麽新玩意兒都好,反正日軍是經不起折騰了,陳璘和李舜臣趁機突圍,開始組織追擊。
至此,戰場的主動權已完全操控在陳璘手中,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
在貓島設下水雷,在觀音浦安置伏兵,正如陳璘計劃的那樣,日軍的所有去路被一一切斷,與順天敵人會師的夢想也徹底破滅,然而他依然疏漏了一點:失敗後的敵人,将隻有一個選擇——撤退。
而撤退的唯一通道,是露梁海。
此時防守露梁海的,是鄧子龍,他的手下,隻有三千人。
島津義弘已無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此刻唯一的奢望,就是逃離此處。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诠釋了窮寇莫追這個成語。遭受重創的日軍艦隊再次聚攏,不顧一切地向堵截他們去路的鄧子龍水師發動了近乎瘋狂的進攻。
明軍畢竟人少,在日軍的拼死攻擊下,防線漸漸不支,行将崩潰。
關鍵時刻,鄧子龍出現了。
他雖然年過七十,卻依然挺身而出,率領自己的旗艦,不顧一切地沖入日軍船陣,因爲這是唯一能夠阻攔日軍、争取時間的方法。
鄧子龍的戰艦成功地吸引了日軍的注意,在數十艘日艦的圍攻下,鄧子龍的船隻很快起火燃燒,部下随即請示,希望鄧子龍放棄此船,轉乘小艇,暫避他處。
然而鄧子龍回答:
“此船即我所守之土,誓死不退!”
然後,他整裝正容,在那艘燃燒的戰艦上,堅持到人生的最後一刻。
堅守自己的崗位,無論何時、何地。在他看來,這是他應盡的職責。
從軍四十餘年,一貫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