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仗沒打就混到這個地步,幾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當然,陳璘除外。戰争結束後,他懷揣着升官的秘密,高高興興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并就任總兵,憑借他多年累積的撈錢經驗,發财緻富指日可待。
但紙包不住火,三年後,中日和談失敗,沈惟敬的忽悠被識破,石星被判下獄,而另一個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來陳璘兄并非隻進不出,他除了能貪外,還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錢,自然要幫他辦事,陳璘同志這才得以一路春風,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沒法當了,去監獄找他退錢估計也不成,虧了本的陳璘隻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隻要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幹。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開戰,朝鮮水軍全軍覆沒,李舜臣還在軍營裏扛木頭,要奪回制海權,隻能靠明朝水軍了。
于是陳璘再次找到了工作,雖然兵部尚書邢玠極端厭惡這個老官僚,可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五千廣東水軍到達朝鮮,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鄧子龍。
鄧子龍,豐城人,時任欽差備倭副總兵,都督佥事。
要論年頭,他的資格比陳璘還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經從軍打仗了,多年來,奔波于廣東、雲南、緬甸、福建,東征西讨,戰鬥經驗豐富;而論人品,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年兢兢業業,從小兵幹起,不走後門,不搞關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正因爲他過于老實,沒有後台,到六十多歲,才混到副總兵,且平時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與人争辯。萬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來打了勝仗,卻背了黑鍋,被言官參劾免職。他沒有辯解,隻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當萬曆二十五年,他接到朝廷調令時,依然毫不猶豫地動身出發,盡管此時他已年逾七十,盡管他的職務隻是副總兵,盡管他即将聽從一個年紀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陳璘是總兵)的指揮。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終于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出現,将徹底改變無數日軍的命運。
安置鄧子龍後,故地重遊的陳璘見到了他的另一個下屬——李舜臣。
此時的李舜臣剛剛得到解脫,元均戰死後,他奉命重新組建朝鮮水軍,雖然朝中還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但眼下局勢危急,這個爛攤子也隻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見,和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此人雖才具甚高,爲人處世卻不行,不善與人相處,碰誰得罪誰,作爲下屬,是十分難搞的。
但陳璘幹淨利落地搞定了他,雖然他在國内一口粵語,官話講得鬼都聽不懂,但到了國外,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無論官話、粵語,人家都分不出來,一概不懂。而陳璘也充分發揮了他搞關系的特長,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李舜臣進行了良好的溝通。
這種方式就是寫詩。
一到朝鮮,陳璘就寫了這樣一首詩給李舜臣:
不有将軍在,誰扶國勢危?
逆胡驅襄日,妖氛倦今時。
大節千人仰,高名萬國知。
聖皇求如切,超去豈容辭!
就文學水平而言,這首詩大緻可以劃入打油體或是薛蟠體,還不是一般的差勁,但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爲李舜臣的上級,對下屬如此稱贊,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繼承風範,大肆誇獎李舜臣同志衆望所歸,威名遠揚。但這隻是鋪墊,核心部分在最後兩句,所謂聖皇求如切,隐含的意思就是勸人跳槽,建議李舜臣别在朝鮮幹了,到明朝去另謀高就。
綜觀全詩,捧人是爲了挖牆腳,挖牆腳也就是捧人,渾然天成,前後呼應,足可作爲關系學的指定教材,寫入教科書。
李舜臣被感動了,于是他連夜寫了幾首和詩回複陳璘,表達自己的感慨。并同時表示,願意聽從陳璘的指揮,齊心協力,驅逐倭奴。
我一直認爲,像陳璘這樣的人,即使跑到火星上,都是餓不死的。
成功實現團結後,經過麻貴鼓動,陳璘率軍參加了順天戰役。然而由于戰局不利,麻貴率陸軍先行撤退,水軍失去支援,隻得铩羽而歸。
麻貴告訴陳璘:我軍作戰計劃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屬之明軍,應全部開赴海上。
陳璘問:所往何事?
麻貴答:無定事,來回巡視即可。
陳璘再問:那你準備幹什麽?
麻貴回答:我哪裏也不去,駐守原地。
看着一頭霧水、滿腔怒火的陳璘,麻貴終于說出了謎題的答案。
三路攻擊失敗之後,麻貴已經确定,強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軍的損失也會極其慘重。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談判也是不可信的。進退兩難之際,他想到了陳璘,想到了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
麻貴下令,所有明軍立即停火,中路軍董一元、西路軍劉綎派出使者,與對峙日軍協商停戰。總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動了。
唯一活動的人,是陳璘。而他的任務,是率艦隊沿朝鮮海岸巡航,并擊沉所有敢于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隊。
這一軍事部署,在今天的軍事教科書裏,叫做囚籠戰術,在街頭大嬸的口中,叫關門打狗。
經過無數次試探與挫折,麻貴終于找到了日軍的最大弱點——糧食。
無論日軍多敢玩命,畢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飯,而這些後勤補給必須由日本國内海運而來,所以隻要封鎖海岸線,打擊日本船隊,敵軍必定不戰而潰。
事實證明,麻貴的判斷是正确的。自十月中旬起,陳璘開始改行,幹起了海盜,率軍多次掃蕩,見船就搶,搶完就燒,把朝鮮沿海搞成了無人區。他幹得相當徹底,以至于某些朝鮮船隊由此經過,也被搶了。
無奈之下,日軍隻得派藤堂高虎率水軍迎戰。但陳璘同志實在是多才多藝,不但能搶,也能打,幾次交鋒下來,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來逞能(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
躲不過也搶不過,日軍叫苦不疊,特别是小西行長,因爲三路日軍中,他的處境最慘。加藤清正占據蔚山,島津義弘駐紮泗川,這兩個地方離海很近,隻要躲過陳璘,靠岸把糧食卸下來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長所處的順天,不但離海遠,而且水路複雜,千回百轉,進去了就出不來,陳璘最喜歡在這裏劫道,許多日本船打死都不願去。
半個月下來,日軍餓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長沒轍了,竟然主動派人找到陳璘,希望他能讓條道出來,而作爲代價,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交換條件——一千二百個人頭。
這意思是,如果你放條生路給我走,我就留一千二百人給你,請功也好,殺頭也罷,你自己看着辦。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是真沒辦法了。當然,陳璘并沒有答應,因爲他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千兩百人。
日軍就此陷入絕境,但小西行長并不慌張,因爲那個約定的日期,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隻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将結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依照之前的約定,日軍加藤清正、島津義弘、小西行長三部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利品,準備撤退。而對峙的明軍,卻依然毫無動靜,仍舊被蒙在鼓裏。
如無意外,日軍将攜帶其搶掠成果,背負着殺戮的血債,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發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豐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軍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鮮派出王子作爲人質,并每年交納貢米、虎皮、人參,日方出于寬宏,将會考慮撤軍。
今時今日,還敢如此狂妄,似乎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上,這是日軍的一個策略。爲了掩護即将到來的撤退,必須麻痹敵軍。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所謂的計策,卻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爲麻貴同志雖然姓麻,卻很難被麻痹。畢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幾十年,什麽陰謀詭計都見過了,日本人在這方面,還處于小學生水平。
所以麻貴立即判定了日軍的真實意圖——逃跑。
此時是十一月七日,麻貴命令,全軍動員,密切注意日軍動向,随時準備出擊。
十一月八日,駐紮在古今島的陳璘接到密報,确認豐臣秀吉已經死亡,日軍即将撤退。他随即下令,水軍戒備,準備作戰。
明軍知道,日軍不知道明軍知道。在千鈞一發的局勢中,戰場迎來了最後的甯靜。
無論如何,雙方都已确定,生死成敗,隻在頃刻之間。
十天之後,最後攤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明軍并未阻攔。
随後,駐紮泗川的島津義弘也率第五軍撤退,明軍仍然未動。
五大老一片歡騰,在他們看來,撤軍行動十分成功,明軍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來,一個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歡呼——小西行長被攔住了。
作爲腦筋最靈活的日軍将領,小西行長的反應極快,獲準撤退後,他立即帶兵,日夜兼程趕赴海邊,卻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軍水師。
但小西行長并不驚慌,因爲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順天離海較遠,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區水路複雜,易于封鎖,如果明軍不來,那才是怪事。
爲了實現勝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對策,并付諸實施,而到目前爲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脫身指日可待。
但事實上,五大老錯了,小西行長也錯了。
明軍放任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逃走,并非疏忽,而是一個圈套的開始。
在之前的十天裏,麻貴對局勢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識到,日軍有意撤退,但憑借明軍目前的兵力,是很難全殲敵軍的,恰恰相反,對方已有了充足的撤軍準備,如果逼狗跳牆,後果将很難預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個擊破。
但日軍是同時撤退的,明軍兵力有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十一月四日,他終于找到了那個方法。
就在這一天,陳璘出海巡視,突然發現自順天方向駛出一條日軍小船,行蹤隐蔽,速度極快。
要換在以往,陳璘會立即下令向此船開炮。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因爲幾十年戰場經驗告訴他,不能攻擊這條船。
考慮片刻後,他派出了艦隻跟蹤此船,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傳回,他的估計得到了印證——這條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将此事通報麻貴,雙方的判斷達成了驚人的一緻:幾天之内,日軍将全軍撤退,而那條小船,是小西行長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島津義弘求援。
這正是小西行長的對策,他知道,一旦撤退開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必定能順利溜号,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時隻能找人幫忙。
加藤清正是老對頭,不幫着明軍打自己,就算不錯了,是絕靠不住的。
隻能指望島津義弘了,他相信,關鍵時刻,這位二杆子是會拉兄弟一把的。
于是他派出小船通報此事,而結果也讓他很滿意,小船安全返回,并帶來了島津義弘的承諾。
後顧之憂解除,他終于放心了。
然而就在此時,麻貴和陳璘已經制定出了最終的作戰計劃:
中路董一元、西路劉綎密切監視日軍加藤清正及島津義弘部,發現其撤軍,立即上報,但不得擅自追擊。
水軍方面,陳璘部停止巡航,并撤去蔚山、泗川一帶海域之水師,全軍集結向順天海域前進,堵住小西行長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島津義弘,因爲他們并不重要,隻有小西行長,才是這場戰争的勝負關鍵。
這是一個最佳的誘餌,在其誘惑之下,日軍将逐個趕來,成爲明軍的完美獵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計劃如期進行,雙方都很滿意,但勝利者終究隻有一個,決定勝負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長沒有看錯人,島津義弘不愧二杆子之名。雖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帶,但聽說小西行長被圍後,卻依然信守承諾,率第五軍一萬餘人趕來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長外,還有一個人也熱切地期盼着他的到來——陳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軍,連夜趕到了順天海域,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從泗川到順天,必須經過一條狹長的海道,而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隻有兩條水路,一條通往觀音浦,另一條經貓島,通往順天。
他随即做出了如下部署:
副總兵鄧子龍,率三千人,埋伏于露梁海北側。
水軍統制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于露梁海南側的觀音浦。
而他自己則率領餘下主力,隐蔽于附近海域。
當島津義弘的部隊出現時,全軍不得擅自行動,等待其部完全進入露梁海後,方可發動攻擊。
攻擊發起時,鄧子龍部應以最快之速度,截斷敵軍後退之路。李舜臣部則由觀音浦出動,襲擊敵軍之側面,打亂敵軍之陣型。
以上兩軍完成攻擊後,須堅守陣地,不惜任何代價,将島津義弘部堵死于露梁海中,等待陳璘主力到來。
而那時,明軍将發動最後的攻擊,将侵略者徹底埋葬。
一切就緒,李舜臣卻發問了:鄧子龍堵截後路,我守觀音浦,貓島何人駐守?
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如島津義弘熬過伏擊,堅持向貓島挺進。就能到達順天,與小西行長成功會師,局勢将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陳璘告訴他,貓島根本無須派兵駐守。
“島津義弘是不會走這條路的,我肯定。”